近日整理父亲的遗物,无意中发现父亲三十多年前为好友张世安君撰写的祭文手稿。手稿落款是1985年1月17日,时为农历甲子年冬月二十七日。哪一年与今年一样,亦是父亲的本命年,那年他48岁,送走了至交好友、学长张世安君,今年父亲84岁,在自己过生日的十天前放下身边的家人、亲友,去了另一个世界,去找寻张世安伯伯等先他而去的故交与亲人们。张世安伯伯我并不很熟悉,但他的次子张宏诗曾和我住过一间宿舍,一个带着高度近视眼镜、学习刻苦、待人温文尔雅的兄长,读了父亲写的悼词,张伯伯的形象大约也就以一个老年版宏诗兄的样子不断地在我脑际浮现。父亲写的这篇祭文还是很让我吃惊的,因为他和世安伯伯竟有如此之深的交情是我所没有想到的。父亲骨子里是一个非常骄傲的文人,俗话说文人相轻,象在宜川时,他宁肯和几个厨子、司机结为莫逆之交,也不愿意和某些好像和他身份更接近的人来往。
就如这篇文字所言,父亲与世安伯伯相识相交满打满算前后不过四个年头,但却志趣相同,相交甚笃。父亲1981年调入咸阳师专工作时,是以教师身份考察进来的,并且已经试讲合格,原本应到中文系执教,但被校方强行留在党政办做了行政工作。我估摸着父亲就是在中文系试讲时和世安伯伯相识的。后来他在咸阳原上的校本部工作,世安伯伯在渭河岸边的肖家村中文系上班,彼此相往是要坐火车的,所以那时两人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直到1984年初校本部建设初具规模,散落在关中三地的教学点才搬到一起,后来学校盖好了家属楼,我们才住到了一个单元,我们家在四楼,世安伯伯住在三楼,这才有了文中的“相邻上下,课余饭后,聚而闲谈”,但就在次年初,世安伯伯就走了。
世安伯伯工作的中文系,文采斐然者众,大家能推父亲执笔祭文,可见二人交情至深、众人皆知,这种君子之交的确令人神往。读着这篇令人落泪的祭文,我又看到了敬爱的父亲,想到相隔36年,他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和世安伯伯延续他们深厚的情谊,继续当年未尽的促膝相守、秉烛夜谈,也当是一件幸事。与世安伯伯不同,王思哲伯伯、姚昌民叔叔和父亲同为三原南郊中学高56级甲班同学,是有着超过60多年情谊的同窗好友,并且几十年间一直交往不断。我记忆中思哲伯伯当年在陕西省计委某权力部门任职,父亲保持着一贯地清高,虽然与他交情很深,但日常并不怎么来往,反倒是学校有一个年轻的处长,打着父亲的旗号,和思哲伯伯走的很近、很频繁,父亲还往往表示出酸酸的不屑,甚至有意的撇清关系。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认为思哲伯伯是个谱很大的官僚,但后来见的多了,才知道他为人非常厚道,待人和蔼可亲,对父亲更是情深义重。
2020年1月16日晚8点53分父亲离世后,我方寸大乱,经身边人提示,我也只是给本家和舅家的两个大哥报了丧,请他们代为转达其他亲人。从医院回到家后,母亲提示我翻看一下父亲的通讯录,说在不打扰别人的前提下,看看有没有必须通知的亲朋,我犹豫再三,给思哲伯伯打通了电话,我尽量平静着心情给伯伯通知了这个令人心痛的消息,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伯伯哀伤的说他知道了,让我节哀,并叮咛我一定陪伴安慰好母亲。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思哲伯伯电话,问我从西安到咸阳的乘车路线,说他已经约好了姚昌民叔叔,一起来送送他们的老同学。想到思哲伯伯已经年逾八十五岁高龄,昌民叔叔身体也不好,平时还要在家照料瘫痪在床的老伴,我就再三的劝阻,无奈他们来意坚决,只好约定了他们下地铁电话通知我,好安排人去接。时过约定已久,我正在担心之际,电话响起,原来他们知道我事情繁杂,竟然自己七倒八倒的换乘着公交车到了楼下,因为学校放假,拐来拐去的找不到大门,才给我打了电话。二老到家,灵前祭拜,泣不成声,几度哽咽欲绝。待其稍作平静之后,昌民叔叔掏出两张纸说:这是他和思哲伯伯在路上撰写的一篇“哭别同窗悼词”,问我可否请人誊抄后祭告灵前。恰有青年书法家计谋远君在侧,遂拜请其代劳。
昌民叔叔是陕西著名的戏曲文艺理论家,退休前长期主笔《当代戏剧》杂志,父亲自幼喜欢戏曲艺术,故此二人心气相通、几十年间交往频繁。昌民叔叔在他的著作《雨后彩虹》中,有多篇文字谈及与父亲同窗交往几十年的诸多往事。计谋远君一笔清秀的行楷一挥而就,昌民叔叔的一篇四言古风飘然纸上,众人肃穆父亲遗容之侧,昌民叔叔哀声致辞,句句含泪,声声泣血。《礼记》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孔子又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父亲拥有非凡的艺术才华和丰富多彩的人生,当得益于有朋友如世安伯伯者,相交虽短,受益非浅,一时投缘,永生相伴;有学友如思哲伯伯、昌民叔叔者,少年同窗,终生相往,相互砥砺,结伴前行,凡六十余年而不绝!嗟夫!人世得友如斯,一生夫复何求!又,人生竟会如此神奇,我无意间发现,这两篇间隔36年,因父亲而关联的祭文落款竟然是同一个日期:元月17日。2020年元月17日,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他的同窗昌民叔叔为他撰写了感人至深的祭文;36年前的同一天,1985年元月17日,父亲给他的学长世安伯伯撰写了另一篇祭文,难道这真应了父亲36年前文中所说的:呜呼!君竟以予言之期远去矣!偶乎?巧乎?抑或君果能预知之乎?噫嘘!
甲子年十一月十八午后,惊悉学长大限之期将临,顿觉木然。入晚,印佇立于校门,以俟所约克生诸君至,立往榻前探视,忍痛衔哀诀别。俄而,纪元驶车急出,告知君竟于日暮5时30分谢世。噩耗所震,哀痛至深。假追悼会奏乐致哀之时,抚今追昔,并以之默告世安学长之灵。呜呼!彼我往还,仅四年耳,竟有深情厚谊者,得无殊遇少异而所见同?年来相邻上下,课余饭后,聚而闲谈,主旨不外其二,曰政治形势,曰业务知识。涉至“四害”肆虐,即忿忿然切齿痛恨;念及“三中”路线,则幸幸然快意十足。近闻知,“四害”被囚之日,君竟以病弱之躯,邀集亲邻子女,于家中设馆授课,并告知曰:“形势正矣!知识有用。”情颇深挚。每谈及现实歪风令人作呕之事,君必以″正道直行、清白做人”与余共勉。论及古典菁华,滔滔不绝于口。足见君于古文深有钻研,积蓄甚丰。辄曰:“为师之道,言行稍有侧倾,必将误人子弟!传授知识,必先自修雄厚,岂能买空卖空?”
噫嘘,往还尚不足四年,不意君竞奔冥国。夕同恨相识之太晚,今独憾君去之匆匆,此恨绵绵,何以为补?闻七四年,君肝病复发,谓长子元诗曰:“以吾衰弱之质,尚能在世十年,量即足耳。”亦曾谓嫂夫人云:“吾若能得寿五十,则满足矣!”时值文革期间,“左”祸如疫,君心情不适,殃及肌体,斯言或有所据。然奸帮被囚之后,君心情豁然,精神大振。料此于君,必能延年益寿。呜呼!君竟以予言之期远去矣!偶乎?巧乎?抑或君果能预知之乎?噫嘘!余幸告君:汝身后事,得蒙党政关怀,诸项安排得当,悲离之会,校首纷至,隆重之况,空君生前;家人、好友及诸学子,悼念志哀之情依依。注目遗容之侧,如隔阴阳之界,脱帽鞠躬,以告永别。呜呼哀哉!尚飨!原作者后注:录载其一二轶事,弘扬其政治热情,褒赞其高尚精灵,以为同辈学人正名。
哭别同窗
同窗梁君,秉性纯洁,
鲁镇吐蕊,池阳植根。
师大深造,卓成才俊,
毕业分配,执鞭陕北。
山城宜川,挥洒汗水,
不避寒暑,历尽艰辛。
教诲学子,磨砺自身,
咸阳师院,肩负重任。
德智体美,全面育人。
不计名利,不论岗位。
严以律己,鞠躬尽瘁。
梁君聪惠,博才多艺。
琴棋书画,篆刻雅趣,
戏曲编演,更见功底。
帮助学友,笃深情谊。
同学聚会,盎然义气。
音容笑貌,常现脑际。
今朝驾鹤,令人心碎。
同窗闻之,无不痛凄。
愿君走好,魂飞天际。
罢却凡扰,天堂安息,天堂安息。
高中老同学哀诉
公元2020年元月17日
(本篇部分图文均来自本文作者)
梁书印简介:
梁书印(1937.1.25~2020.1.16):陕西三原人,祖籍山西猗氏县,1960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后工作于宜川中学、宜川县知青办,1997年,从咸阳师范学院历史系退休。退休后曾受邀担任宜川中学校友会会长、名誉会长。2020年1月26日病逝。
作者梁剑:
梁剑,字轩诚,文化学者,陕西三原县人,祖籍山西猗氏县。西京学院至诚书院客座教授,陕西石岗书院院长,石岗国学院执行院长,西安曲江第一小学校外辅导员。2015年,创办原创文艺广播平台《美丽八点半》。
美 丽 八 点 半
作中国最好的文艺广播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