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殊途再同归
我是一只鬼,可以吓人的那种。
但是这个地方不止我这一只,而我也不会去吓人,吓人的都是她们。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估计很惨很冤,乃至于每逢半夜啼哭不止。
我记不得生前事,便自认比她们幸运许多。
这个地方是个很破旧的院落,阴气极重,偶尔有活人进来,不出一年,要么被杀要么自杀,使得鬼哭狼嚎的大军又壮大了。我也曾怀着满腔热情,想着她们刚做鬼不太习惯,试图同新来的同伴聊聊天,可她们看着我却哭的更凶了。
我觉得很烦。
岁月漫长,日子无趣的很,我有动过出去的念头,但因她们的哭嚎,门上的朱砂是染了一层又一层,在目睹某个莽撞的鬼魂飞魄散后,我信了邪,顺便认了鬼命。
日子百无聊赖,我蹲在门口的角落里看风筝,老旧的大门'吱呀’一声,庭院里竟是来位贵人,贵人全身散发着灿灿的光,头顶盘浮着一条金色游龙,天子之气霸道无比,迫得大家不得不找地方藏起来。
我其实并没觉得难受,但也从众跟着藏,我跟的是个新来的,她一直盯着贵人瞧,一边瞧一边抽泣,抱着柱子转圈圈。
我也学她,用柱子挡住贵人,他往哪边走我就往反方向转,转着转着就晕了。
贵人还是看见我了,他疾步而来,脸上的喜色近乎癫狂。
……亲娘诶!旁边这位新来的你怎么散成烟了!!!
贵人在我面前停下,他的双眼是淬了星星般的亮,定定地看着我,小心翼翼,语气轻柔又带着些许颤抖地问:“鬼儿?”
我很惊讶,现在取小字可以那么随便吗?
他像是很急,也不等我回答,兀自抱了个空。
“我是鬼,你碰不到的,”他维持了那个动作好久,久到我这个没有心的鬼魂都感到一阵酸楚:“你是天子吗?只有天子才能看见我吗?”
他终于直起身来,轻轻点头,眼里的星星坠落了,取代的是暗夜的哀伤:“鬼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早就想远离这个地方,忙应下,生怕他反悔。
枯败的柳枝垂入浑浊的池塘,随着清风荡漾出几缕波痕,我完好的站在旭日之下,顺顺利利地迈过那道门槛,回头看着门匾上微微发愣。
后来听天子身边的人聊天,才知道这个地方叫皇宫,皇宫里有许多宫,冷宫是最不受人待见的,相当于活牢。
我出来后也见人进去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天子发怒,因为他待我一向温柔,出气都很轻缓,像是怕把我吹散了。妃子被侍卫无情的拖走,美丽的容貌上写满了怨恨,她还在大声吼叫:“她死了!她早就死了!是你害死了她!你还口口声声说爱她!都是报应!是报应!哈哈哈……”
发狂般的笑声回荡在皇宫深处,天子铁青着脸,对公公道:“割舌。”
两个字如同淬了寒冰,就算是习惯了阴寒的我,也不由得浑身一颤。
天子这才看见我,他眼中的暴虐极速退去,取而代之是愧疚与爱意,他的手停在我的脸旁,似抚非抚,半晌,终究只余下一声叹息。
他看上去很可怜。
天子待我极好,他给我读话本子解闷,烧最好的香蜡给我吃,甚至让我同他一起上朝。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小鬼在太和殿门口被龙气冲成了一缕飘烟,吓得不轻。贵人却忽然心情很好似的,凑近我的耳边道:“天下之主,唯有龙凤,何惧之有?"他的语气如此狂妄,却又显得理所应当。
朝堂之上,在众臣跪呼'吾皇万岁’后,他竟然要求文武百官再呼'皇后万岁’ ,如此荒唐之事,大臣们摇头晃脑,躁动了须臾,还是照做了。我站在他身旁手足无措,他看向我的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
“你看,这是我们的江山,我们一起打下来了,现在又一起守着它,多好。”
高台上,山河尽入眼底,天子站在我面前为我挡风,我想说我不怕风,但看着他飞舞的墨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便住了口。他到底是不再年轻,所以想用尽分秒来赎罪。
可他才年近不惑,怎么就已到灯油枯竭之际了呢?
天子在床榻上嗑着血,我想扶扶他,却又无能为力。
国师上前:“皇上,您五年前非要逆天而行,现下正是天谴呀!”
贵人轻笑一声,看向我:“别怕。”
我自然是没什么怕的,我本来就是个鬼。害怕的是他才对。
皇室陵墓修的很奢靡,帝后安葬在一起,冰棺里的皇后被保护的很好,那张脸我有些眼熟,后宫里的妃子多多少少都与她相似。
一时恍惚,怎么能忘了呢?我就是她。
天子的魂魄没有离体,兴许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我长叹一口气:“我不怪你了。”
那年战乱,太子携同太子妃征战沙场,平定西北,被奉为一时佳话。
“我是将门虎女,理应保家卫国,可你嫌我粗鄙啊。”
太子宠爱侧妃,冷落正妻,人尽皆知。
“我知道你是忌惮我的家族,可你那般待我,太过伤心。”
一朝天子,我卸下戎装,凤仪天下,却因莫须有的巫蛊之罪,堕入冷宫,任由贵妃嘲讽奚落,失了骄傲与尊严。
“冷宫里真冷,让我越发怀念沙场,我不惧敌军铁骑精兵,但我惧这金色的牢笼,囚得我心如死灰。”
在夕阳的余晖下,我用一片瓷砖,了断余生。
其实渐渐地我也想通了,不过都是些帝王家的权谋术,况且这个人后来如此痛苦,也算是还清了。
杜鹃啼血般鸣叫,皇陵静如钟山。
我皱眉看着他:“你怎么还不出来?"
时间一长,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起他的逆天之举,忙去寻找国师。国师恭恭敬敬:“皇后娘娘不必忧心,天谴只是拿了先皇的寿命,至于先皇不在体内,那是因为先皇已位列仙班。
所以他痛苦的一生只是历的劫难?
我当了两次棋子?
我觉得很烦。
地府里的孟婆多了个帮手,但是我熬汤不放葱花只放香菜,惹得一些鬼叫苦不迭。
时间随着忘川水流逝,孟婆问我怎么不往生,我说我在等一个人还债。
那日彼岸花开的很好,地府来了位仙气腾腾的仙人,他将我抱得紧紧的,周围相熟的小鬼们眼里熊熊燃烧着八卦之火。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真的,我要出征,那次的战事那么凶险,我怕你不老实又想跟来,我以为冷宫安全,谁知道贵妃的胆子那么……”
纵然我是个鬼,也被他的力道吓到了,可他浑身都在颤啊颤,嗓子里的哭腔让我心软。
“我在做那个狗屁皇帝的时候实在混账,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爱你又怕你,不敢信任你亲近你,仗打完了的时候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可他们告诉我你死了……
“你不知道,我当时就疯了,我恨不得挖了那个女人的心肝,可你无论如何还是回不来了, 我开始寻仙访道,日日消沉,直到国师看不下去了,传给我招魂通灵的秘术……"
我静静的听着,忽然忆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皇家狩猎场上,我们争夺一只野猪,少年郎意气风发,张狂不可一世的模样入了我的眼,就此,竟纠缠了一生。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问:“你怎么才来?”
他情急的有些无措:“他们封了我的记忆,我刚破解就下来了,你信我,真的!”
我忽然觉得好笑,从同枕夫妻,到人鬼相守,最后天地各方,却还能纠缠在-起。
我抬头看着他笑:“我信你,真的。”
兜兜转转,我们是注定分不开的。那就凑合过呗,还能离了咋地?
“归儿,随我归吧。
“好。”
彼岸火莲花,红似喜烛蜡。
文/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