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经典著作《荀子》全文·注释·译文 (非相篇)

《荀子》是战国末年著名唯物主义思想家荀况的著作。该书旨在总结当时学术界的百家争鸣和自己的学术思想,反映唯物主义自然观、认识论思想以及荀况的伦理、政治和经济思想。荀子非相【原文】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译文】看相,古代的人不做这样的事,有知识的人也不屑说这些事。【原文】古者有姑布子卿〔1〕,今之世,梁有唐举〔2〕,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3〕。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注解】〔1〕姑布子卿:春秋郑国人,曾为孔子和赵襄子看过相。〔2〕唐举:战国时相士,曾为李兑和蔡泽看过相。〔3〕论心:研究人的思想。论,考察。术:方法、道路,指所行所学而言。【译文】古代有一个姑布子卿,现在梁国有一个唐举,能根据人的容貌、气色而预知人的吉凶祸福,社会上一般人都称赞他们的相术。但古代的人是不做这样的事的,有知识的人也不屑说这些事。所以相人的形貌不如观察人的立心,观察他的立心不如研究他的所行所学。相貌不能决定人的内心,而内心又受到所行所学的影响。所学所行正,心也顺着它,那么形貌虽然丑恶心术也会善,不妨碍成为君子。所学所行不正,那么形貌虽好心术也会恶,终究还是小人。做君子就会吉祥,做小人则不吉祥。所以外形的高或低、魁梧或瘦小、丑陋或漂亮,不能决定吉凶。古代的人不做这样的事,有知识的人也不屑说这些事。【原文】盖〔1〕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周公短,仲尼〔2〕长,子弓〔3〕短。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4〕,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5〕广三寸,鼻目耳具〔6〕,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7〕,期思之鄙人也〔8〕,突秃长左〔9〕,轩较之下〔10〕,而以楚霸。叶公子高〔11〕,微小短瘠〔12〕,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13〕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14〕,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事不揣长〔15〕,不楔〔16〕大,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小大,美恶形相,岂论也哉!【注解】〔1〕盖:发语词。〔2〕仲尼:孔子的字。〔3〕子弓:一说为孔子的学生仲弓;一说为馯臂子弓,传《易》者,荀子之师。〔4〕卫灵公:春秋时卫国的国君,历史上著名的荒淫无道之君。公孙吕:人名,事迹不详。〔5〕焉:通"颜"。这里指额。〔6〕具:完备,齐全。这里指鼻耳目都有,但相去甚远,所以为异。〔7〕孙叔敖:春秋时楚庄王的宰相。〔8〕期思:地名,楚国之邑。鄙人:郊野之人。〔9〕突秃:头秃发少。长左:左手长。〔10〕轩较之下:指个子矮小。轩,古代车前的直木。较,古代车前的横木。〔11〕叶公子高:楚大夫沈诸梁。〔12〕微小短瘠:形容个子矮小瘦弱。〔13〕白公之乱:事见《左传·哀公十六年》。白公,名胜,楚平王的孙子。〔14〕令尹:官名。子西:平王长庶子,公子申。司马:官名。子期:平王子,公子结。〔15〕事:通"士"。揣:测度。〔16〕楔(xié):比较,估量。【译文】帝尧身材高大,帝舜身材矮小,周文王身材高大,周公身材矮小,孔子身材高大,子弓身材矮小。从前,卫灵公有个大臣叫公孙吕,身高七尺,脸长得很狭长,有三尺,额头宽三寸,鼻眼耳朵虽然都有,却相去甚远,但他的名声却震动了天下。楚国的孙叔敖,是期思这个地方的粗人,头秃发少,左手比右手长,身高不及车前的横木,却使楚国称霸于诸侯。楚国大夫叶公子高,长得又瘦又小,走起路来好像连衣服也撑不起来,然而白公之乱,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于其中,叶公子高却引兵入楚,诛杀了白公,安定了楚国,行事如翻过手掌一样轻松自如,他的仁爱和功名,远扬于后世。所以,对于士,不要只去看他的高矮、壮弱、轻重,而要看他的志气如何。高矮大小、外形体貌的美丑,难道值得一谈吗?【原文】且徐偃王〔1〕之状,目可瞻焉;仲尼之状,面如蒙倛〔2〕;周公之状,身如断菑〔3〕;皋陶〔4〕之状,色如削瓜;闳夭〔5〕之状,面无见肤;傅说〔6〕之状,身如植鳍〔7〕;伊尹〔8〕之状,面无须麋〔9〕。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10〕。从者〔11〕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注解】〔1〕徐偃王:西周时徐国国君。传说其目只能仰视,可以看到自己的额头,但却不能俯视。〔2〕倛(qī):古代打鬼驱疫时戴的面具。这里指孔子的长相很凶。〔3〕菑(zī):立着的枯树。〔4〕皋陶(yáo):上古人名,相传是舜的司法官。〔5〕闳(hónɡ)夭:周文王的大臣,曾设计使纣释放了囚于羑里的文王,后来辅佐武王灭纣。〔6〕傅说(yuè):人名,曾是为人筑墙的工匠,后为殷王武丁的大臣。〔7〕身如植鳍(qí):身上好像长了鱼鳍一样。这里指驼背。〔8〕伊尹:商汤王的大臣。〔9〕须麋(mí):同"须眉",即胡子眉毛。〔10〕参:相参。这里指有两个瞳仁。牟:通"眸"。这里指瞳仁。〔11〕从者:指荀况的学生。一说指"学者"。【译文】况且,徐偃王的眼睛只能朝上看不能朝下看;孔子脸长得如傩神;周公瘦得好像立着的枯树干;皋陶脸色青绿,如同削去皮的瓜;闳夭满脸胡须,见不到皮肤;傅说是个驼背;伊尹脸上没有胡须眉毛。禹瘸着走路,汤半身不遂,尧和舜都有两个瞳仁。你们是论意志,比学识呢?还是比高矮,看美丑,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原文】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1〕,后世言恶则必稽〔2〕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注解】〔1〕僇(lù):耻辱。〔2〕稽:考察,指以之为借鉴。【译文】古时候的桀和纣,身材高大俊美,是天下相貌超群的人物,身手敏捷有力,能抵御百人。然而最后落得身死国亡,为天下人羞辱,后代的人谈到恶人,一定要以他们为例。这不是容貌带来的祸患,而是由于他们见识浅陋,思想境界卑下造成的。【原文】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1〕,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2〕,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注解】〔1〕儇(xuān)子:轻薄巧慧的男子。〔2〕俄:不久,一会儿。这里指有朝一日。束乎有司:被司法机关逮捕。【译文】如今世俗不安分的乱民,乡村中的轻薄子,个个都美丽妖艳,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如女人一般,性格态度柔弱也似女人;妇女们没有不想找他们做丈夫的,姑娘们没有不想找他们做未婚夫的,抛弃自己的家庭而与之私奔的,一个接一个。然而为君的却羞于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臣下,为父的却羞于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儿子,为兄的却羞于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弟弟,一般人却羞于以这种人为朋友,有朝一日,这种人就会被官府囚禁,在闹市中被处死,个个哭叫连天,悲痛今日,而后悔当初。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而是由于他们见识浅陋,思想境界卑下造成的。那么你们认为怎样做才是对的呢?【原文】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1〕,偝则谩之〔2〕,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3〕有以相县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4〕"。此之谓也。【注解】〔1〕乡:通"向",面对面。若:顺。〔2〕偝(bèi):背后,私下。谩:毁谤。〔3〕曲直:能与不能,指才能上差别甚远。〔4〕"雨雪"四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小雅·角弓》。雨雪,下雪。瀌瀌(biāo),雪大的样子。宴然,日出和暖的样子。宴,通"喂",日出。聿消,自消。隧,通"坠"。这里指退位。式,语助词。居,占据。【译文】人有三件不祥之事:年轻而不肯侍奉年长的,地位低而不肯侍奉地位高的,才智驽钝而不肯侍奉贤能之士,这是人的三种不祥。人在三种情况下一定会处于困境:做君主的不爱护臣下,做臣子的喜欢非难君主,这是第一种情况;当面不顺从,背后毁谤别人,这是第二种情况;知识品行浅薄,才能又与贤人差得很远,却又不能推举仁人、尊崇智士,这是第三种情况。人如果有这三种情况所说的种种行为,做君主就一定会危险,做臣子就一定会灭亡。《诗经》上说:"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太阳出来一照就融化了。可是有人却不从位置上退下,反而占据着高位,傲视别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原文】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1〕也?曰:以其有辨〔2〕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3〕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4〕,亦二足而无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5〕。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6〕。故人道莫不有辨。【注解】〔1〕已:同"以",由于。〔2〕辨:指上下、贵贱、长幼、亲疏的等级区分。〔3〕无待而然者:指自然拥有的,不需要后天学习就有的天性。〔4〕狌狌:猩猩。形笑:当为"形状"。〔5〕胾(zì):块状的肉。〔6〕牝(pìn):雌性动物。牡(mǔ):雄性动物。【译文】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什么呢?答:因为人能辨别上下、贵贱、长幼、亲疏等等级秩序。饿了想吃,冷了想暖,累了想休息,喜欢好处而讨厌祸害,这是人天生就有、不需要学习就具备的本性,是大禹和夏桀都有的人性。这样说来,人之所以为人,不只是因为人长了两只脚,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人能分辨等级秩序。猩猩的样子也是长了两只脚,脸上没有毛,但是人却能喝它的汤,吃它的肉。所以人之所以为人,不只是因为人长了两只脚,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人能分辨等级秩序。禽兽也有父子关系但却没有父子亲情,有雌雄而没有男女之别。所以人类社会的根本在于有各种等级的区别。【原文】辨莫大于分〔1〕,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2〕久而灭,节族〔3〕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4〕。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5〕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6〕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7〕,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8〕,此之谓也。【注解】〔1〕分:名分。〔2〕文:礼法制度。〔3〕节族:节奏,乐的节奏。族,通"奏"。〔4〕极:久远。褫(chǐ):废弛,松弛。〔5〕粲(càn)然:明白、清楚的样子。〔6〕数:考察。〔7〕周道:周朝的治国原则,即所谓文武周公之道。一说指完备的道路。此处取前说。审周道体现了荀子的"法后王"思想。〔8〕微:微弱,细小。明:明显,广大。【译文】分辨等级秩序最重要的在于等级名分,等级名分最重要的在于礼,而礼最重要的是制定它的圣王。有人问:圣王有数百个,我仿效谁呢?答:时间长了礼法制度就会湮灭,时间久了乐的节奏就会失传,年代久远了主管礼法的官吏也会松弛懈怠。所以说,想知道圣王的遗迹,就要去看那些保存清楚明白的,也就是后王的治国之道。后王是天下的君主,放弃后王而颂扬上古的君主,这就如同放弃自己的君主而侍奉别人的君主一样。所以说:想知道千年之远的事,就要看现在,想知道亿万,要先从一二数起,想知道上古的事,就要考察周代的治国制度,想知道周代的治国制度,就要考察它重视哪些君子。所以说:从近代的可以推知远古的,从一可以知道万,从细微之处可以知道事情的广大,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原文】夫妄人〔1〕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2〕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注解】〔1〕妄人:无知妄为的人。〔2〕度:测度,考虑。【译文】有些愚妄的人说:"古今情况不同,所用来治理天下的道也是不同的"。众人被这种话迷惑而相信了它。那些众人,愚昧而不能辩说,浅陋而不能测度。亲眼目睹的事,都能被欺骗,更何况千载相传之事!这些妄人,在日常生活中,尚且要进行欺诈、蒙骗,更何况对于那些千载之上,人所不能见的事情?【原文】圣人何以不可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1〕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2〕,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注解】〔1〕以己度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衡量古代的事情。〔2〕乡:通"向",面向。邪曲:邪僻,不正。【译文】然而圣人为什么不会受骗呢?答:圣人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衡量古代的东西。根据人性去测度一个人,以常情去测度个别人的情感,根据事物的一般情况去衡量其中的个别事物,依据言论的内容来测度实际的功业,用道来观察一切事物,这古今都是一致的。只要同类事物不相背离,即使时间相隔很长,道理还是一样的,所以面对邪说歪理也不会迷乱,看到杂乱无章的事物也不会困惑,这就是因为按照这个道理推测一切事物的缘故。【原文】五帝〔1〕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2〕,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小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注解】〔1〕五帝:传说中的黄帝、颛(zhuān)顼(xū)、帝喾(kù)、尧、舜。〔2〕举:列举。大:大概。下文的"小"指细节。【译文】古代传下来的皇帝,除了五帝,就没有其他人了,这不是因为没有贤人,而是年代过于久远。五帝的政事,也都不传,不是因为没有善政,而是时间过于久远。禹、汤的政事有传下来的,但没有周代的详细,不是因为没有善政,而是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传说离得越远的,就越简略,传说离得越近的,就越翔实。简略的就只能列举其大概,翔实的则可以列举其细节。愚昧的人听到大概而不知其细节,听到细节而不知其大概。所以时间长了礼法制度就会湮灭,时间久了乐的节奏就会失传。【原文】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1〕,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2〕,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3〕。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4〕。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5〕"。腐儒之谓也。【注解】〔1〕党:亲近。〔2〕观人:当作"劝人"。〔3〕无厌:不厌倦。〔4〕埤污:卑污。佣俗:庸俗。佣,平庸。〔5〕"括囊"二句:括,结扎。囊,口袋。咎,过错。【译文】凡言说不合于先王之法,不顺乎礼义之道,就叫做奸言,虽然讲得头头是道,君子也不会听。效法先王之法,顺乎礼义之道,亲近学者,然而不好发于言论,不乐于谈论,这也不是真诚追求道的学者。所以君子对于辩说,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并以积极宣扬为乐。人都喜欢谈说自己崇尚的东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赠人以善言,比金石珠玉更有价值;用善言劝勉人,比华丽的衣服色彩更美好;听从善言,比听钟鼓琴瑟之音还快乐。所以君子对于善言,津津乐道而从不厌倦。庸俗的人则与之相反,过于看重实际而不在乎文饰,所以终身不免低下、庸俗。《易经》上说:"扎紧口袋,无过失也无美誉"。说的就是那些陈腐无用的儒生。【原文】凡说〔1〕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2〕,近世则病佣〔3〕。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徙,与世偃仰〔4〕,缓急、嬴绌〔5〕,府然若渠匽、櫽栝之于己也〔6〕,曲〔7〕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注解】〔1〕说:这里指游说。〔2〕远举:援引上古之事。缪:荒谬,谬妄。〔3〕佣:庸俗,一般化。〔4〕偃(yǎn)仰:俯仰,高低。〔5〕嬴绌:这里是进退伸屈的意思。嬴,盈余,满。〔6〕府然:宽广包容的样子。渠匽:渠堰。匽,通"堰",渠坝。櫽(yǐn)栝:矫正弯木的工具。〔7〕曲:委曲。【译文】游说之难,在于用最高的道理来劝说最卑劣的人,用先王治世的理论来劝说末世最混乱的君主。不可以直接去劝说,列举上古的事又担心谬妄不切于实际,列举近代的事又担心流于一般而不为人接受。善于游说的人于是取其中间。一定要做到引用远古的事但不流于谬妄,列举近世的事而不流于平庸,随着时代变迁而变迁,随着世事变化而变化,或慢或急,或伸或曲,都好像堤坝控制着水流,櫽栝矫正弯木那样掌控着,曲尽其理,而又不挫伤别人。【原文】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1〕,接人则用抴〔2〕。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众〔3〕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贤而能容罢〔4〕,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诗》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5〕"。此之谓也。【注解】〔1〕绳:绳墨。〔2〕抴(yì):通"枻",船桨,接人上船之物,引申为引导。〔3〕因众:依靠众人。〔4〕罢:同"疲",指才劣之人。〔5〕"徐方"两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大雅·常武》。徐方,古代偏远地区的一个国名,在今淮河流域中下游地区。【译文】所以君子严于律己,好像用绳墨量木材,对待别人,就应该用引导的方法,这就像用舟楫接引人上船,这样才能做到宽广包容,依靠众人而成天下之大事。所以君子自己贤能却能包容才劣之人,自己智慧却能包容愚钝之人,自己广博却能包容浅陋之人,自己专精却能包容知识驳杂之人,这就是兼容之道。《诗经》说:"徐族的人已经统一了,这是天子的功劳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原文】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1〕,端诚〔2〕以处之,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欣驩芬芗〔3〕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说人,人莫不贵。夫是之谓能贵其所贵。传曰:"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注解】〔1〕矜庄:庄重、严肃。莅:临。〔2〕端诚:正直真诚。〔3〕欣驩(huān)芬芗:指和气。驩,通"欢"。芗,通"香"。【译文】说服的方法:要以庄重严肃、正直真诚的态度对待人,坚持不懈地说服别人,用比喻的方法启发人,通过分析使之明白是非同异,和蔼地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别人,自己一定要珍爱、宝贵、重视、崇信自己的学说,这样所讲的就没有不被别人接受的。即使沉默不说,别人也都会尊重他。这就叫能让自己所宝贵的学说得到重视。古书上说:"只有君子才能让自己所宝贵的学说得到重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原文】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1〕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2〕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政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3〕,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4〕。【注解】〔1〕中(zhònɡ):符合。〔2〕呐(nè):拙于言辞。〔3〕小辩:辩说小事。端:头绪。〔4〕分:职分,分界。具:全备。【译文】君子一定要辩说。人都喜欢谈说自己崇尚的东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小人宣扬的是邪恶,君子宣扬的是仁爱。言论与仁爱无关,那么他说话就不如不说,善辩还不如口齿笨拙;所言与仁爱有关,则以好说为上,以不好说为下。所以仁道之言的意义很重大。发自君主,用来引导人民的言语,就是政令;出自臣子,忠于君主的言论,就是谏救。所以君子对于仁的践行从不厌倦。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并以积极宣扬为乐。所以说君子一定是好辩说的。辩说小事,不如把握好事情的头绪,把握好事情的头绪,不如抓住根本。辩说小事能够精察,抓住头绪能够明白,抓住了尊卑上下的根本就能得到辩说的根本意义。圣人、士君子所应有的作用全在于此。【原文】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1〕,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2〕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3〕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4〕,用其身〔5〕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6〕,瞻唯〔7〕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8〕,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注解】〔1〕居错:举措,举用或废置。居,读为"举"。错,置。迁徙:变动,变化。〔2〕斯须:片刻,一会儿。〔3〕党:同"谠",正直。〔4〕无统:没有要领。〔5〕用其身:任用其人。〔6〕均:调也。这里指说话动听、口舌调均。〔7〕瞻(zhān)唯:语言或多或少。瞻,多言。唯,少言。〔8〕奇伟:夸大。偃却:同"偃蹇",高傲。【译文】有小人之辩说,有士君子之辩说,有圣人之辩说。事先不思考,不提早谋划,说出来就很恰当,而自与理暗合,说出的话秩然有文采、有体系,无论情况怎样千变万化,都能应变不穷,这是圣人的辩说。事先经过考虑,提前谋划过,仓促之间说出的话也能有足够的力量打动人,说出的言论有文采而又质朴平实,渊博而又正直,这是士君子的辩说。听他的言论虽然振振有词但却没有要领,任用他则多狡诈而没有成就,上不足以顺事贤明的君主,下不足以和谐百姓,然而却说话动听,言谈或多或少都很适当,完全可以称之为骄傲自大之流,这种人可称之为奸雄。圣王出现,一定要先诛杀此等人,而盗贼还在其次。因为盗贼尚且可以得到改变,而这种奸人却不会变。【评析】此篇内容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举出种种实例批判相人之术,认为人之吉凶与否并不在于长相的长短、小大、善恶,而在于能否遵守等级名分,此即所谓"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之义。第二部分阐述了"法后王"的思想,对当时社会"舍后王而道上古"的主张提出了批判,认为上古圣王的事迹、"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所以欲观圣王之迹,则只有"于其粲然者",即后王处才能得到,否则就如同"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第三部分说明了辩说的重要性和方法。文章以《非相》为题,旨在批判迷信的相人之术,但后两部分却与篇题无关。或以为是《荣辱》之错简。但由于此篇文采斐然,"法后王"一段论述极其透彻,又代表了荀子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故全文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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