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并非只是一个浪子，他还是个好官 | 柳永《煮海歌》《凤归云》

柳永他的天性，因为他特别有艺术的天才，能够“逐弦吹之音”。因为一般你说东坡写词，东坡不见得他懂得很精微的音乐，除了白石（白石道人，姜夔）是懂音乐的，柳永是懂音乐的。所以柳永的天性、本性是艺术家，而且是有音乐的天才。这是他的先天。可是他的后天的教育是生在一个也是儒家的，也是以仕宦为理想的一个家庭之中，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他的兄长，我们都管他叫柳七嘛，他前面是有很多兄长，他们全家都是儒家，都是仕宦的。所以他早期也曾经参加过仕宦。不过他在仕宦这方面并不得意，而他喜欢歌词的天性已经流传天下了。

有一次他考试，没有考上嘛。所以没有考上，他就写了一首词发牢骚。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说在考试的这个榜上，是“偶失龙头望”，他不是有这么一首小词吗？他说我当年参加考试，我本来也以为以我的才华可以考出很好的成绩，所以我是在榜上“偶失龙头望”。那么失意以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就仕宦不得意，我的文章没有得到欣赏，所以我现在那就不要这个浮名了，我就去浅斟低唱了。

因为柳永的词，它的音乐性很强，所以它每首词一出来，就都在社会传唱。那么他这首词就被皇帝听见了。所以皇帝就对于柳永的这种说法，就觉得他太狂妄了。所以他再来考试的时候，皇帝看到他的名字，就是“且去浅斟低唱，何用浮名”？你不是说要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吗，你就去浅斟低唱，你怎么跑回来又来考科举了？“何用浮名？”

所以他本来叫柳三变，因为那是他的本名。柳永的哥哥都叫什么柳三，什么柳三什么，他的排行是柳三变。就因为用柳三变的名字，这皇帝看到柳三变不看卷子，就把他删掉了。所以他才改了名字叫永，这是他改名字的原因。

《煮海歌》：地方志里的柳永，勤政爱民的好官

他后来也考上了，考上了他曾经做过几任地方的官长，甚有德名。所以我在指导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有一个女生叫梁丽芳，梁丽芳写的毕业论文，就是柳永词研究。

所以我就指导梁丽芳，我说有的时候，我们研究一个古代的作者，你不能只看史书上的一篇传记的记载。因为史书上的传记，有的时候写传的人，他有他的一个成见。那么我说，所以你研究词同时要注意相关的地方志，我们中国古代地方志是很发达的，每个地方都有地方志，对于这个地方的学者、出名的人士，都有记载。所以她就在地方志里边查到，柳永出来做官，是做得非常好。而且真是勤政爱民，屡次要给他升官，都被上边给驳了。

而且呢，这个地方志呢，是一个沿海的一个盐区。沿海的人民无以为生，因为土地不能耕种，所以就靠着就是晒盐。那么柳永曾经就是做过一个沿海的、盐县的、盐民的在那个地方做过官。所以柳永写过一首诗，叫《煮海歌》，煮海。

一般的我们看柳永的词，只看他那些爱情啊，什么浪漫的歌词，没有人看到这一方面。所以我指导这个学生时候，我说你不能那么狭窄，我说你要多看一些个地理方面的书。所以她就找到了就是柳永做地方官的政绩，有记载说他做的地方官做得好。那么当他在这个沿海的地方做官的时候，他写过《煮海歌》。

煮海就是老百姓的生活，他说“妇无蚕织夫无耕”，就没有耕织。男的不能种田，没有田可种；女的不能织布，不能养蚕，没有桑树。所以就是这一方的人民无以为生，就是当这个潮水涨上来的时候，把潮水圈住。潮水经过晒，水分就没有了，盐分就留下来了。但是盐分里边都是泥沙，所以要经过很多次的煮、提炼，这是写盐民的疾苦。

而且沿海我说过，没有植物，他们为了要煮海水，煮海，要远到深山老林去找木材，来煮这个海，真是煮海。把这个水分把它煮了，干了，然后收集了这些干的东西。它还不是单纯的盐，是盐卤，盐卤又加过几次工，经过几次的冲洗，才变成雪白的盐的。这一年全家，丈夫、妻子、儿女都要为这个劳碌，而把盐晒出来以后，缴到公家去的时候，层层地剥削，要盐水。

柳永写过一首同情盐民的《煮海歌》，所以看柳永不能只看他宋词，也不能只听一般人就说他是怎么浪漫，怎么不规矩，不是这样的。柳永是一个，其实是有艺术天才，这是他的天才，他喜欢歌唱，那没有办法，他有这方面的天才，他懂得音律。你不能因为他喜欢俗曲的歌词，就把他的政绩给抹杀。所以柳永也不能只看他那艳词，柳永写过很好的词，你要有柳永的全集。所以一般人都，就是很随便听见人家说，就自己不求真正的真相，就随着骂他，这是不对的。

《凤归云》：奔波的小官，消磨的理想

在我的书柜里，有一本我用的是郑骞先生的词选。

有一首词，在我这本词选的书的45页，词的牌调叫《凤归云》：

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我们现在就是看一看他这首《凤归云》，我可以把它先念一遍。“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这是写景物也写得很好。这是写他为了做官，他做的都是地方上非常卑微的小官，他要在路上奔跑，而且常常把他的官职调来调去。所以他说，“向深秋，雨馀爽气肃西郊 ”，就是他走在城西的郊外。“襟袖起凉飙”，一阵风来吹在襟袖之上这个凉风。

“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以前人写词，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啊，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啊，都是顺口的成语。人家柳永所写的是亲眼亲经的、现实的景物，很真切地写出来了。所以他看到天上有一个流星落下去，“天末残星，流电未灭”，就在那个树的树梢上，一个流星落下去，“闪闪隔林梢”。

“又是……”可见他这种情景，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在旅途上奔波，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又是晓鸡声断”。这个鸡报晓，刚刚已经叫过了，“晓鸡声断”。“阳乌光动”，阳乌就是太阳，我们说太阳里边有乌嘛，一只乌鸦。所以那个星星都消失了，报晓的鸡声也消失了，那么然后呢就看到东方有这个朦胧的曙色了，所以“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我才慢慢把路看清，我要走的。

因为这个小官呢，就是他今天让你在这儿做，明天让你在这儿做，你调来调去地调走。所以李商隐也写过一首诗，说是他是“身骑征马逐惊蓬”。他说我就是每天为了做官在路上奔跑，我身上骑的就是一匹马；我所走的路，路上都是那个断草飞蓬。他说，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所去的那个地方，果然就是理想的地方吗？ 果然就要得到我所追求的东西吗？所以他说“身骑征马逐惊蓬”。他说，我不知道我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待我。所以李商隐也写过这样的诗。

当时的这些做官的，就是今天调你到这里，明天派你到那里。所以柳永也是在路上奔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驱驱行役”，每天都是这么奔跑，行役，总是跑来跑去的，为了做官嘛。“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而我的年华、我的岁月就无形之中慢慢都消失了。“蝇头利禄，蜗角功名”，而我追求的是什么？就是像苍蝇头上那点小小的利禄，我要追求的那个功名就像蜗牛角上的功名，这用的是庄子的典故嘛，“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 ”，难道你人生的理想就是这样吗？就是为了一点微薄的官禄，就每天在路上这么奔波？所以“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

“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 ”本来一个人，我如果是自由自在的，我隐居在山林，可以想到那种听泉看石的悠闲的岁月，我抛弃了这样的生活，“抛掷云泉”。“狎玩尘土”，我每天就跟那滚滚的黄尘的道路打交道。这个李商隐也是说“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就是说每天都是在尘土之中，每天都是来往的奔波，就为了“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所以“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我当年那种豪壮的理想，那种心情、那种精神都消磨了。所以他说，“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幸而天地间有如此山水美好的地方。“会须……”我将来一定要，不再做官，就“归去老渔樵”。

所以我们都看什么诗，都不能够只是人云亦云的。说柳永是个浪子，我们就都说他是个浪子；说柳永的词淫糜，我们就都说他是淫糜。人应该，对于作品，对于作者都有一个更深析的了解，不应该片面地去下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