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柳永之后，苏东坡才有豪放之词丨柳永《八声甘州》《少年游》

苏东坡早年走过一段模仿的阶段，而且曾经模仿过艳词，这一般人不选也不收，大家也不注意而已。可是苏东坡是做过这样的事情，跟柳永是不一样的。

柳永是讲究音乐，他是音乐家，他对于音乐的这个律吕非常熟悉。苏东坡不是熟悉音乐的，所以苏东坡这个人是，我的作品“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他说我的作品就是从地里面冒出来的，无论什么地方，我有个洞就冒出来。所以苏东坡有时候对于格律他不大注意，人家是豪放，这个小节不拘。柳永人家是个音乐家，人家当然每一个音节都是仔细的。可是苏东坡的词，其实是受了柳永的很大的影响的。

八声甘州

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个是在宋朝的笔记上有记载，说苏东坡有一次读柳永的《八声甘州》嘛：“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这是柳永的《八声甘州》，是柳永的非常好的一首词。写得真是非常开阔，非常博大，非常高远。写那秋天的到来，写秋天的萧瑟。我们不只是写秋天的景物的萧瑟，我们中国古代早就说“春女善怀，秋士易感”。所以我们说悲秋，说女子是伤春，男子是悲秋，是“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你像一棵植物，也许你是很好的一个苗子，你也曾经努力要成长，可是秋天来了，在你还没有结果之前把你给摧伤了。所以我们从屈原就有一个悲秋的传统，“春与秋其代序”嘛，“恐修名之不立”嘛。所以柳永的词，柳永的词里边很多词，大多数的词，我就随便从这本词选翻一翻，写秋天的最多。柳永其实是写秋天的景色，写这个理想，志意的落空，写得非常好的一个人。而这个正是，就是这首《八声甘州》。就是苏东坡看到了它的好处，影响了苏东坡。

影响到什么呢？过去写小词，从《花间集》开始，都是写闺阁儿女之情。我说过大家只认识苏东坡他后来的东西，你把苏东坡全集看看，苏东坡早期写了很多儿女之情的词。苏东坡早年写了很多，人家辛稼轩其实是没有，苏东坡是有的。你这个不要只认得苏东坡“大江东去”，苏东坡早期写过那些词。我以为他就是看到了柳永这个词，他才发现，原来这个词你不一定只写闺阁儿女，你可以放眼，放眼整个的这个世界，写出天地的飘零。他这个是，所以东坡自己说嘛，他说柳永这几个词有唐人的气象，所以他是受了柳永的影响。东坡，人家把东坡、柳永截然分成两派，认为柳永是柔糜的，东坡是豪放的。可是东坡之豪放正从柳永的影响而来。

柳永是很多面的。他写他秋逝易感的词，写外边的山川景物，写秋天的萧瑟悲凉，柳永写得很好。但是柳永写爱情词，我现在没有柳永这个，你知道柳永最喜欢的、最钟情的一个女子叫什么？是虫虫。你要看这些个歌妓、酒女的名字，你看一看晏小山（晏几道），晏小山写的什么小云啊、小苹啊，莲、鸿、苹、云，都是文雅的名字。柳永写什么？虫娘，就叫虫虫。所以因为一般人就是风流浪漫的才子们，你是这个仕宦的公子，你有你的一群妓女，是高级的妓女。这些穷困潦倒的这些个穷人，上不起那样的妓院，请不起那样的歌女。更不用说像晏小山，是家里边养着一群歌女。柳永只能上那个价钱很廉的，那个比较低级的，那些个歌妓、酒女，那些个歌妓跟酒女没有很高的文化，就叫什么虫虫，什么虫娘，还叫酥娘。

酥娘啊、虫娘啊，他就写词给她们。不但写词给她们，你要把柳永的整个的词看一看，柳永对于酥娘是非常有感情的。柳永写了很多首词，给这个酥娘。但是柳永也很穷啊，这个穷读书人，所以有的时候他要见酥娘还见不到。但是他对于酥娘有一个承诺，他是希望给她一个可以信托的美好的生活。你把柳永的整个词都看一看，你把他写给酥娘的词都看一看。所以孔子说的，“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我们评判一个人，不能够一个断语，说柳永淫糜，就把他判了死刑了，这是不可以的。

不过像柳永也终生没有钱，接一个妓女回来。所以柳永呢，少年的时候，他在这个歌筵酒席之中，还可以把他的志意的失落，用歌、酒来排遣。可是你少年的时候，你失意，你还可以听歌看舞来排遣。可是你老了，柳永一事无成就衰老了。所以他就写了另外的一首词，就是《少年游》，题目是《少年游》。

少年游

柳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长安古道马迟迟”，他还在路上漂泊。长安只是追求名利禄位的，走在长安道上。“高柳乱蝉嘶”，秋天那个高柳，有秋天的蝉在叫。“夕阳鸟外，秋风原上”，你远远地看到，秋就是这个雁，雁已经飞到你的眼界之外，而斜阳的西沉更在于飞鸟之外，写得很好啊。“目断四天垂”，我一天在长安道上，这尘土的奔波，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天上的一朵云消失了。陶渊明说的，这个冉冉就消逝，永远不会回来，所以“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什么地方才是我这一生一世，我从以前就抱有的期望，我曾经从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期盼、愿望，可是现在落到这样子，“何处是前期”？而我已经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以听歌看酒，可以跟女子谈恋爱。我现在老了，“狎兴生疏”，那种狎玩的、浪漫的这种兴致已经生疏了。“酒徒萧索”，当初跟我一起饮酒的那些个朋友，也已经都老去了。“不似少年时”，我的生命年华再也不会回来了。写得非常好的一首小词。

古人孟子说的，说是“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这个众人的毁谤都归他。就是柳永让人家起初就一个浪子来看待，所以就把他看低了，一看柳永就把他看低了。所以我们觉得，你读书，还不只是读诗词，就是你一般你读书要你自具眼光。你要有真正的透彻的，你自己的眼光、你自己的感受、你自己的见解，绝不可以人云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