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代的对话,梦幻的大师过招:董其昌 VS 黄公望
明神宗万历24年(1596),董其昌出使湖南长沙,回程经过江苏无锡泾里(今无锡县张泾),透过友人华中翰的协助,购得“元四大家”之一黄公望的真迹《富春山居图》卷,返家之后,便将此卷藏于其书斋“画禅室”中,与另一幅唐代王维的《雪江图》相互辉映。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局部,元代,台北故宫藏
董其昌自从得到《富春山居图》卷后,便对其痴迷不已,无论朝夕都要将它取出,观看个两三回,让自己纵情神游此间山水,方感心满意足。一日,他又展卷卧游,恍惚之间,眼前竟出现一江边草亭,前有群凫嬉游,当他正迷惑之际,一艘小船已缓缓朝他驶近,只见船上一老翁正手持渔竿垂钓,好不悠闲!董其昌眼见机不可失,便向老翁攀谈了起来,对方见董其昌谈吐不俗,欣然邀他上船,一同徜徉于午后的富春江美景。
随着舟行江上,富春沿岸重山复岭、青翠秀丽的景色一一映入眼帘,忽而山峰重叠,迤逦绵亘,山溪泉水从中迂回穿过,近景两岸树木葱茏,间有凉亭水阁及村舍人家,远山遥岸则是林木萧疏、水天相接,一派浩瀚无垠景致。当董其昌正陶醉在此一天下独绝的奇山异水时,却见老翁突然从皮囊中取出纸笔,就这样当场对景写生了起来,每见有好景或奇形树石,便迅速将其摹绘下来。同为好画者的董其昌看他运笔挥毫颇有模样,先是觉得有趣,但越是凝神细看,就越觉得心惊:此老翁非寻常人也!看那略带干渴、具有韵律起伏的线条,从他笔下流泄出来,不正像一位歌者,以略微沙哑的嗓子唱出浑厚朴实、意韵悠远的韵味吗?此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郭熙,《早春图》轴,宋代,1072年,台北故宫藏。画中包含山水画三种空间构图的原则:“高远”“深远”和“平远”,成功表现了北方山水的雄伟景象
“阔远”的水平镜面
追求平淡、空疏的美学
董:小弟礼数不周,方才竟忘了请教尊翁贵姓大名。还请容小弟冒昧一问,您与黄公望、子久先生,不知是何关系?
黄:黄公望就是我,我就是黄公望啊!呵呵……
董:啊!小弟不才,竟不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痴道人黄公望!失敬失敬!
黄:您太客气了!我只不过是隐居在江边的道士,谈不上什么大名。倒是您气质与谈吐皆不凡,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呢?
董:这个嘛!小弟姓董,名其昌,华亭人。说来不怕您见怪,我是在迷迷糊糊间,从两百多年后来到这里的。在我那个时代,很少有人没听说过您的大名呢!我对您尤为仰慕,今日得以当面一见,我想此生无憾了!
黄:这还真是奇遇啊!大概类似咱们道教里的灵魂出窍吧!不怪!不怪!倒是我看您对拙作欣赏得如此入神,应该也有在画画吧?
董:您真敏锐!是的,我不仅喜欢书画创作,自己也有收藏。像是您现在正在创作的《富春山居图》卷,便是我最近才刚入手的珍宝呢!提起这事儿,就让我想到,虽然我已经欣赏过此卷不下数十次,而且也想要亲自临摹,但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可不可以请您提示我一些作画的原则呢?
黄:这样啊……我比较擅长画山水,不如就先来聊聊山水画的创作,我想,有些原理是相通的。譬如说,作画首先要确立主题,然后才能下笔。当然,同时也要仔细留意所描绘的景物,在不同季节会有一些变化,如春天万物滋长;夏天树木繁茂;秋天景色萧瑟;冬天则是烟云黯淡、天色模糊,能抓住此一要领,才是一幅好的作品。
董:这确实是很关键的一点。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该如何构图以及经营画面,才能如同您的画作那般,引人神游其间……
黄:我认为山水画的构图有三种:一种,是让山下的平坡相连不间断,我称之为“平远”;一种是隔开近山与远山,使其遥遥相对,我叫它“阔远”;还有一种是画出远方高耸的山峰,也就是“高远”,透过这些不同的构图设计,方能表现山水优美的景象,我在《富春山居图》卷中,就综合运用了这构图的“三远”法。
董:我发现您提出的“三远”法,与宋代人郭熙颇有不同,尤其是他所举出的“深远”,被您以“阔远”给取代了。是不是因为“阔远”的运用,能够在画面上营造出一种更为开阔的空间意象,更接近于南方平水缓坡的景致?而且,这点似乎也影响到您同时代的画家,像是倪瓒、吴镇等人的画中,在近景与远景之间的过渡,通常以一大片留白来代表湖水,是十分特殊的表现。
黄:的确,他们的作品中也运用了“阔远”的设计。但与其说是我影响了他们,倒不如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一种风格。让画面多一点留白、制造空旷距离感的构图,不仅能带来平淡悠远的意境,也很贴近多数隐逸士人的心声……嗯,我想您也清楚元代的政治氛围,在蒙古人的统治下,很多人都无从施展抱负,自然是希望能逃脱这污浊的尘世,找到心中宁静的一方天地,是吧?
董:是的,这点我很赞同,这种追求平淡、空疏的美学是元代独有的。除了构图,您在画法上的具体实践又是什么?
倪瓒《容膝斋图》轴,元代,台北故宫藏。此画采“阔远”构图,以中间代表湖水的大片空白,隔开近景与远景,后人又称之为“一河两岸”
黄: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山水画最基本的构成元素,就是树与石。学山水,一定要从一棵树、一个石头开始画起。怎么画呢?像我的同辈人作画,往往是去学、去临仿古代的大师,特别是董源和李成,不过,董、李二位画树石的笔法,其实是不太一样的,所以你在学习的时候必须要很用心。像是画树的时候,要让树的前后四面都有昂扬向上生长的树枝,这样树叶才会疏密相间;那画树的主干的时候,就要让它的表面圆润有光泽,枝干和一些树瘤的位置要链接得恰当,如此一来,结构才会合理,而且能塑造出立体感。那你应该知道了,画石头也是同样的道理,要表现出有立体感的石头,首先要画出石的三面,注意要用方折的笔法来画,效果比较好,毕竟石头是硬的、有棱角的,如果用圆转的笔法来画石头,那个效果就出不来了。
董:刚刚您提到董源、李成,我之前看画就有特别注意到,您的画作综合了他们两家的画法:像是画树的造型和笔法,明显来自李成、郭熙画派的“蟹爪枝”;而山顶上积满着像是结晶岩块状的“矾头”,以及使用了由上而下、分向左右披拂的“披麻皴”,来刻画南方土石松软的质理,则是学自于江南画派的董源和巨然。
黄:呵呵呵……我现在相信您是真心喜爱我的作品,才能观察得如此具体入微。
董:原来我之前说的话,您其实并不相信啊!真令人伤心……没有啦!能够取得您的信任,接下来就容易进入更核心的问题了。我曾经反复欣赏您的《富春山居图》卷这件名迹,但我一直觉得最神奇、最难以理解的,就是您在笔墨上的丰富变化,莫可端倪,仿佛出自天机,怎么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呢?
黄:承蒙您的谬赞。我想,这可能跟我作画的过程有很大的关系。通常我画山水,会先以淡墨勾勒起稿,之后再用浓墨一层一层皴擦。又因为我并不打算用很短的时间一次完成作品,所以有很多地方是后来隔了一段时间,看到了什么景致,或是突然有灵感出现,我再把画卷拿出来,再勾描、皴染上去的,您应该不难发现,我的画中有许多经过更改的痕迹。
董:其实看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这种根据临时的想法来进行创作或修改画稿,应该就是您个人最显著的作画趣味与特征吧!画史上、甚至是我那个时代也很少人像您这样即兴创作的,这让您的画作充满了干湿浓淡各种墨色的变化,意趣盎然。说到这里冒昧请问,我是否有那份荣幸能再欣赏您的其他作品呢?
黄:那有什么问题?得遇知音,可谓生平一大乐事啊!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您就随我回家吧,我让您看看我近年的一些写生作品。
黄公望,《天池石壁图》轴,元代,北京故宫藏。此图画苏州城西30里处的天池山巨池,设色清淡,为黄公望存世浅绛山水的代表作
“浅绛山水”皴色里
濡染素雅谧境中的文人气
两人将船停泊上岸之后,横越过一座木桥,来到隐匿于山麓凹处的屋舍人家。董其昌一踏进门,就看到墙上挂着许多画轴。
董:啊!有好多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作品,这些画轴的风格,有很大部分跟《富春山居图》卷是不太一样的。
黄:嗯,其实在我的山水写生画作中,立轴作品的数量多于长卷,而且风格也不太一样。像这一幅《天池石壁图》轴,就是我非常擅长的浅绛设色作品。
董:我们都认为您是这种“浅绛山水”的开创者呢!呃,我是指我们那时代的人。
黄:是不是开创者,这还很难说。不过,就我所知,在我之前的着色山水,主要是青绿山水,都是用石青、石绿等矿物性颜料当作主色,看起来色彩浓艳、装饰性很强烈。但我个人则是比较偏好素雅的味道,所以就尝试看看,在水墨勾勒、皴染的基础上,发展出“浅绛山水”。主要的方法,是改用螺青与藤黄这两种透明的植物性颜料,再掺入墨汁使用,最后再搭配使用赭石浅浅地着色,让山水画看起来自然润泽,就像唐代吴道子的人物画一样,用色清淡,带有一种文人气质。《天池石壁图》这件作品,虽然在构图跟用笔上较为繁杂,但我在水墨皴染中又罩上一层淡赭和淡青色,让色与墨融合在一起,反而更能够衬托出天池山“峰峦浑厚,草木华滋”的特色。我个人是挺满意的。
黄公望,《九峰雪霁图》轴,元代,北京故宫藏。此图以淡墨渲染表现松江九峰雪景,意境极为幽深,此类画作并非黄公望平日本色
董:我也非常喜欢您这类浅绛山水画作,而且,我们朋友之中,也有不少人临摹您的这种画风呢!倒是,墙上挂着的另一幅,嗯,我瞧瞧,是《九峰雪霁图》吧!这种风格就比较少见了,它让我想起了宋代画家范宽的一幅《雪山萧寺图》。
黄:我没见过范宽的《雪山萧寺图》,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只能说,或许我这幅画的某些山石造型,跟一些宋人画作有关,而刚好它们都是来自范宽的影响也说不定。不过,坦白说,像《九峰雪霁图》这一类雪景山水,我很少在画,跟我平常画水墨或浅绛山水的笔法也相差很远。不过我可以告诉您,画雪景的小秘诀,就在于“借地为雪”,也就是预先留下纸绢本来的底色,然后勾勒出山石的轮廓,并在天空、水面、或是山凹处用墨渲染,衬托出皑皑白雪的效果。有时候,我还会在山顶上略略加一些白粉,这样就可以加强冬雪严寒的气氛。
南北宗:画史的架构
蓦然间,提出两点质疑
黄:您的分析真是非常透彻、精辟。其实,回过头来看,我这个时代的画家,很少有人不推崇赵孟頫在艺术上的成就,并且服膺他所提出的理念。我自己在创作《富春山居图》卷时,虽然是对景写生,但脑中随时浮现赵孟頫的影子以及他的作品。
董:其实,今日在观察您写生时,我就已经意识到您二人一脉相承的关系了。我最近正好在研究时代风格与大师间的相互关系,并且想要建立起一套有关文人画的历史理论。在我的理论中,您和赵孟頫都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
黄:哦!听来十分有趣,愿闻其详!
董:我的理论主要借用了佛教禅宗的“南北宗”分法,将唐代以后的山水画划分为南、北两派:“南宗”以王维等人的水墨山水系统为主,包括始祖王维,以及五代的董源、巨然,和北宋的李成、范宽等嫡系弟子,在此之后,包括李公麟、王诜、米芾、米友仁等,则都是从董、巨一系演变过来,一直到您这个时代的四大画家,其中自然以您为首,再加上王蒙、倪瓒和吴镇,您们这一系皆为其正传。接着到了明代,也就是我的时代,则是由文徵明、沈周承袭衣钵,这两人都是很优秀的文人画家。至于“北宗”呢,则是以唐代李思训父子的着色山水系统为源流,继承其衣钵的则是宋代的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等人。
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卷,元代,台北故宫藏。此图描绘秋天山东济南一带鹊山和华不注山的景色,画中具体实践赵孟頫“复古”及“书法入画”的主张,对后世文人画发展有深远的影响
黄:我大致上可以了解您这个“南北宗”的画史架构,我跟吴镇、王蒙、倪瓒四人的确主要是从董源、巨然的风格而来,另外也参酌了部分李成的画法。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您如何知道唐代王维的风格面貌呢?因为,到了我这个时代,真正可靠的唐人画作几乎已经绝迹了!
董:不是我自夸,我不但收藏了一些王维的作品,像是《江山雪霁图》《雪溪图》等,也醉心于研究王维,目的就是希望透过了解他的风格,来重建文人画——也就是所谓的南宗演变的系谱,并且将它和北宗李思训这一派的职业画风区别开来。我深深地认为,北宗画派的艺术,并不是我们这种文人应该学习的楷模。
黄:呵呵,看来您对李思训画派颇不以为然呢!但容我提出两点质疑。其一是,过去的画史不是也说过,王维与董源两人同样都学过李思训的青绿山水吗?而即便在我跟赵孟頫两人的创作中,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李思训的影响。再来一点是,您的“南北宗”绘画体系,看起来比较像是以画家的“身份”来归类,但是,若纯粹回到“风格”来看,则华北画派的李成、范宽,与江南画派的董源、巨然,他们彼此间的差异如此之大,又如何能说他们皆源自王维呢?
董:看来我的理论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事实上,我原本以为您会支持我的看法,因为您不仅是我所认定的元四大家之首,而且是我上溯王维、董源画风系谱的一个很重要的桥梁呢!
黄:太感谢您的抬举,实在是不敢当!我希望您别介意我提出的疑问,那只是一种直觉式的反应,尚谈不上是挑战。或许您有机会可以再思考一下,让您的理论更尽完善。话说回来,在与您一席谈话当中,我很深刻地感受到,您不仅对艺术充满了热忱,而且具备了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实在令人敬佩。大痴我呢,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就我来说,亲近自然,并与之产生共鸣,始终是我的初衷,也是我所喜爱的生活方式,至于其他的就顺其自然了。您瞧,值此月明风清之际,对酒当歌,畅意自在,人生不是惬意多了吗?
巨然,《层岩丛树》轴,五代,台北故宫藏。巨然山水画师承董源,为江南画派代表,其注册商标为山顶上堆满结晶块状的“矾头”
此时,月色倍明,照耀室中,屋外飘来花香,馥馥袭人。宾主两人谈话暂告一个段落,相互举杯对饮,好不欢快!觥筹交错之间,董其昌忽觉一阵醉意袭来,眼前一阵迷茫,便昏睡过去了。隔日醒来,已不复见富春美景与大痴老人,只见得桌案上还搁着展开的《富春山居图》卷,以及一旁前几日正读着的书页,在微风的轻拂下兀自翻动,又复归平静。但见书页上写道:“画山水一幅,先立题目,然后着笔。若无题目,便不成画,更要记春夏秋冬景色……”是了,这是他不久前才听黄公望说着的《画山水诀》呢!董其昌满怀喜悦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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