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纪事:蟠螭山的回忆
蟠螭山,在光福潭东村南的太湖边。何谓蟠螭?就是盘屈的无角之龙。山名与狮子山、虎丘山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象形而得来的。不过村中人因为“蟠螭”二字难读难写难懂,常常省事称其为南山。光福人则因山中“石壁窝”比较出名,喜欢与弹山上的“石嵝”连读成“石嵝石壁”,以概括光福西南山里的名胜古迹,故以石壁山称之。清乾隆进士、内阁大学士、书法文学金石学家翁方纲,还曾为山书题“石壁”二字。但民国年间,李根源作西山访古,觉得还是以正式名字名山为好,当即书下“蟠螭”二字,命人刻凿山间,“以正视听”。
一
我第一次上蟠螭山,还是在1976年香雪海、司徒庙修复工程空余的时间里。从涧廊搭长途车到潭山疗养院,经潭东村再顺蜿蜒西南向的便道上山。蟠螭山不高,有南、北两峰。北峰海拔44.5米,南峰40.6米。整座山恰似盘龙,伏卧于太湖之滨。由便道跻登,接近巅峰处有一山石,上镌“饮绿”二字,为谷钟秀所题。向上数步,即达山脊。此时湖风徐来,顿觉透爽。眼前太湖绿莹莹一片,也许这就是“饮绿”的出典。隔湖有小岛名白浮山(当时叫红浮山),去时正值休渔,数百条大船聚泊于岸边,一眼望去,帆樯林立,别有一番风景。沿山脊向左,不远即见两棵百年银杏参天而立,树侧有一小庙,称石壁精舍。“××”中山门将倾,厢房倒塌,寺中的佛像全被砸毁,仅剩主殿尚好。庙里住着一位四川籍的和尚,法号悟照。他形体佝偻,虽已进庙三十多年,但乡音一点没改,不仔细听他说话,还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当时是潭东村的五保户。听说当年“破××”是趁他不在,他回来见佛像被砸,哭了好几天。后来大队里让他住到村里去,准备拆庙易材为他建房时,他死活不干,手持竹刀要与拆房的人拼命。村上人没法,只能让他独住庙里,这座古庙才得以保存下来。
入庙细看,规模不大,壁间嵌有明王稚登书“石壁轩”、清翁方纲行书“石壁”和清嘉庆二年(1797)慈鹤撰并书就的《重建蟠螭山石壁记有序》等数通碑刻。出厢房,寺左有石壁“翠屏百仞”“自然森削”,这里便是俗称的石壁窝了。石壁上有清末、民国年间许多名人游山留下的摩崖石刻。李根源所题之“蟠螭”及“憨山胜迹”,就刻凿于壁间。出寺门向左则有高高的望湖台。其上,也有饱览太湖后的即兴题刻,如夔龙识、思宏手书的“癸酉仲春既望,探梅邓尉,遂至具区之滨石壁下。春来风雨如晦,是日乍晴。登坛纵目,湖光山色扑人眉宇,心胸豁然……”寺右百来米,有憨山台和梅村泉,分别是为纪念名僧憨山和诗人吴梅村而命名的。这里摩崖石刻也极多,有孙光庭题的“蟠螭精英”,邵元冲的“甲戌之春偕印象、莼鸥、默君一同探石壁”,李根源则题刻诗一首:“曹溪礼公塔,石壁登公台。台以公名重,人从鲎带来。安禅狎猨鹤,洗钵侠鼋能。七二峰相续,浮云取次开。”此外,还有于右任先生所书的“曲石台”和为纪念明代诗人王稚登所开凿的“尊生泉”等等。
走访蟠螭山,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回家一查,这蟠螭山不仅是一处名胜之地,山寺石壁精舍相传还是禅宗名僧憨山大师的结茅之地。初建于明嘉靖年间(1522-1566)。现存的殿宇,当是清道光年间(1821-1850)重建后留下的。我顿时有了修好它,让它成为吴地一个新的文物开放点的念头。
二
当年修文物,我总认为在取得社会效益的同时,也要有一定的经济效益。文物点修好后,总要向公众开放,紫金庵、保圣寺、香雪海、司徒庙等,就是这样做的。既能让群众去参观游览,又有一定的经济收益。不能修好文物把门一锁,成为主管部门的一个负担。要做到这一点,把工作交给悟照,是绝对不行的。因为一时选不到合适的负责人,石壁精舍的修复只能耽搁下来。
世事有缘,说来也巧。一天早晨我还在睡觉,妈妈突然进屋对我说:“有个和尚在门口等你。”我急忙穿好衣服走到门口一看,是愿满和尚找我来了。愿满和尚,我是在香雪海和他相识的,他本是木渎法音庵的当家。20世纪70年代初,法音庵的地被吴县机电厂征用,他暂住在厂区的一间小屋里。1977年司徒庙、香雪海修复开放后,愿满投奔了融宗和尚(当时被任命为吴县第三文保所所长,负责司徒庙、香雪海的开放管理),并被安排在香雪海负责开放管理。工作不重,每天扫地,负责文物建筑的保护,有游客来时负责泡茶等,工资每月15元,一日三餐有融宗统一安排。愿满师父腿脚不便,虽说山上的用水每天有人担上山,但为吃饭他每天都要拖着瘸腿上下山三次,实在很不方便。一次他向我吐苦水,后来我和融宗商量,给他调整了工作,还与机电厂商量,每月为他争取到30元生活补助,我在他心目中留下了好印象。
这次他来找我,就是想到石壁精舍去工作,希望我能帮他。我说,去石壁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那里条件太差,房屋大多倒塌了,文管会又拿不出多少钱来。司徒庙、香雪海两处文物修理,才批了6000元,石壁最多也就只能申请个三四千元。听到这,他立即打断我说:“只要能同意,文管会能给就给一点,不够的我来想办法。”事后我陪他去光福公社找蒋文书汇报,又找潭东大队支部书记打过招呼,就这样,愿满拖着一条瘸腿,上了蟠螭山。临行前,我关照他:一、庙要按照原样修,不能破坏风貌;二、要与悟照搞好关系。愿满一口答应。
修缮石壁精舍的专项经费,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才批下来。等我上山去时,发现山门和大殿等已经修竣,金刚殿和厢房正落架开始修理,山门左侧还摆好了五间屋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见到的一切。那天愿满特别兴奋,拖着瘸腿领着我这里那里到处看,说着他的计划。领我到石壁窝时,我发现环境已经收拾干净。他指着寺后的一棵石楠树对我说,这棵树已经好几百年了,就像一条龙爬行在石壁上,是石壁的吉兆。又指着一丛竹子对我说,这是“碧玉嵌黄金”,这种竹子只有石壁有。我一看这竹子青绿苍翠,但每节竹竿的凹槽内都呈现出金黄色,这种竹子确实在别处没见到过。从石壁窝出来,我见到了山门左边的房基,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他说:这是客房,庙修好了,来来去去的客人很多,总要让他们有个栖身之处。修庙和造房子的钱,都是法音庵原先的香客捐助的。后来我从他的徒弟慧真处得知,捐钱的大多是上海的居士。他们在上海的居所太窄,又不愿与子女挤在一起,石壁空气好,他们又有共同爱好,所以把自己的积蓄捐给庙里,这样也可以经常到这里来住住。
说话间,已到午饭时间。愿满师父一定要我留在庙里吃饭。当天在大殿里摆了三桌,工匠、帮工、客人……坐得满满当当,每桌四菜一汤。有地产蔬菜、春笋、红烧素鸡和咸菜粉皮。我们桌上还添了香菇木耳黄花菜炒面筋和盐卤豆腐两道菜,菜有着庙里特殊的香味。用餐时,愿满把悟照叫到我们桌上。悟照穿着崭新的僧服,气色也比先前好多了,但席间他还是对我讲了一些对愿满的不满。我劝他说,庙修起来总是好事,你也穿上了新衣服,被窝还有人帮你拿到天井里晒,吃的也不像以前只炖一碗咸菜要吃几天……说得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临行前,我让愿满到光福镇的信用社开个户头,以便把县财政批的钱汇过来。他连声说“阿弥陀佛”,又问我:庙名能不能改成永慧禅寺?石壁精舍不好听。我让他请示一下县宗教科,并建议他保留“石壁”二字,因为“石壁”名声在外,是寺庙的无形资产,还是叫“石壁永慧禅寺”比较好。结果他还真听了我的建议,我还建议他派人把石壁上的字用漆描一描,那样山寺肯定可以生色不少。
后来我再一次上蟠螭山,已是那一年的秋天。其间他来苏州找过我一次,说庙修好了,欢迎我去“检查”。久没上石壁,我还真想去看看,而且正是秋色明媚之时。我带着会计,走过“饮绿”登上山脊,眼前即见一抹黄墙,上面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字样。入山门,寺内整洁干净,给人以超凡脱俗的感觉。大殿、金刚殿和围廊的屋架与柱子都漆得油光锃亮。客房已经完工,室内配齐了简单的家具,被褥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寺前的“憨山台”也已整葺,修好了上台的踏步……
愿满听说我来,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看遍全寺后将我们带进厢房,这里是诸客之所,门楣上挂着“石壁轩”的匾额。透过轩内的玻璃花窗,可见对面石壁上的摩崖石刻,已用红漆和石绿油漆填描得鲜艳夺目。我简直不敢相信,文管会只拨给了3000元钱,愿满竟能把庙修到如此完美的程度。由此我得出经验:古寺的维修,只要选对了人,掌握好政策,给予必要的支持,完全可以依靠社会力量,把文物修缮好,保护好。
那天,我在庙里住了一宿。晚餐后端着长凳,在山门前露台上闲坐。我问愿满,当初是怎么会想到来这破庙的。他说:在融宗处完全可以乐享其成,但作为佛门弟子总想做点什么。看到石壁地处这么好,就发愿要把这庙修起来。
我佩服融宗、愿满这一代高僧,他们能为自己心中的信仰节衣缩食,不图享受,刻苦耐劳,竭尽心力来完成自己心中的梦想,也为传承文化献出毕生的精力。这种精神难能可贵。
三
那期修建竣工后,蟠螭山成为吴县一处新的开放景点。随着宗教政策的落实,批准石壁永慧禅寺在大殿内塑佛造像。殿内陆方较小,我建议就不要塑十八罗汉像了,帮他请文化馆的谈章德老师,画了一套罗汉像装裱后挂在大殿两旁。
石壁永慧禅寺对公众开放后,愿满对山寺的扩建完善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在山顶建造水塔,解决了寺内的用水问题;将电接入山寺,解决了寺内的照明与动力;在寺西北建造念佛堂;在寺东南建造斋堂……在融宗将海派画家“虚谷上人”墓迁建蟠螭山时,他也将常熟著名画家江寒汀墓落籍山中,为蟠螭山增加了文化内涵。1996年10月14日,愿满仙逝,经荼毗后,佛塔也留在了这青山绿水之间。徒弟慧光和徒孙灵根,正继承愿满的遗愿完成着他未竟的事业,使蟠螭山日臻妩媚,并成为吴地又一处著名的选佛之场。真所谓:
蟠螭山上石壁坞,愿满立誓复旧庐。师徒三代治废兴,湖山再闻钟与鼓。
2021-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