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哥志军

有网友在“常熟记忆”公众号发我私信:“最近看了你很多回忆文章,好像没有吴志军的内容。”他是石梅小学校友,邵宝华老师(吴志军母亲)是他一、二年级的班主任。

近些年来,我的三个发小、一个同学、一个要好的同事先后病逝,还有几个认识的同龄人,这个升仙比例对于我这年龄段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我在震惊之余,深感生命脆弱、人生无奈。2019年,得知陶胜去世,我马上写出了《阎王弄口》。其实在2018年6月《老章小章》之后,我就准备写吴志军,因为他第一个走。但是想来想去,无法落笔。他去世前两个月,我见过他一面,实在太惨了!

2014年3月,有天晚饭后散步,我鬼使神差地走了东胜街。见他夫人在楼下看店,我问:“吴志军呢?”她脸朝上一扬:“在楼上。”上次碰头还是半年前,他在鹏程饭店请兄弟们喝酒,因为喉咙有点哽咽、嗓音沙哑,所以他说话不多,但谁也不知道他已身患绝症。

我走上二楼,看见他坐在里边桌子旁,低着头吃晚饭。走近一看,我大吃一惊,他竟然瘦得没有人形了。最刺眼的是头和手,因为肌肉萎缩,他的眼睛鼓鼓的、特别大;双手皮肤雪白,里面包着骨头和青筋。他在喝菜粥,右手哆哆嗦嗦捏着把调羹,刚刚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因为看见了我,一阵激动,粥都呛回了碗里,调羹也掉在了桌上。

我赶紧给他擦干净,轻轻拍拍他的背,我手掌感觉到的,都是骨头,十几、二十年前的他,是一个很健壮的大帅哥,现在却被恶病折磨成这样。我安慰道:“放松,放松。”他眼睛盯着我,好像有点眼泪汪汪,但说不出一句话。我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说:“你慢点吃,我走了,过几天再来。”从他老婆处得知,那天他刚从南京看病回来,确诊是重金属造成的肌肉萎缩,已经无药可救。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吴志军。

两个月后去青洲河沿吴志军家吊唁,见到了刚从外地赶回来帮他操办后事的两个哥哥,邵志坚和吴志刚。住在西门时的老邻居中,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就是他家,因为有书和报纸可以看,还有人陪我说话,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哥哥姐姐,对我都很有耐心。两个哥哥是看着弟弟和我一起长大的,谈起当年往事,都不甚唏嘘。后来听章军说,那天他回家后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除了家人谁也不见,直到去世。

他的怪病,我认为根源是普洱茶。他从早晨起来到晚上睡觉,一整天都在喝普洱茶,而且是铁壶煮开的浓茶水,他曾说过:“有时一块茶饼两三天就喝完了。”我早就提醒过他:“普洱茶的质量鱼龙混杂,新闻报道说很多普洱茶重金属超标,你还是少喝一点。”他没听。

吴志军和我都属狗,比我小两个月,章军是1969年末的小鸡。小时候的三个小伙伴,我妈习惯把“章军志军”连起来叫,还有一件事,她念叨过多次。我出生后不久,有一天她去后院提水,看见吴老师(吴志军父亲)在井台上洗一个像猪肚的东西。她不懂,邻居王师母告诉她,那是吴志军的“胞”(胎盘),吴家几个小孩的胎盘,都给吴老师拿回来吃了,据说能强身健体。

章军家和吴志军家住的两幢三开间后堂楼是连着的,上楼从北窗望出去,就能看见读书里中段那棵高大的古银杏树。两个并排院子的建筑风格和布局完全一样,楼前有轩、东西两厢有廊,院角有井台,青石井圈小巧玲珑。

读书里2号院内住着三户人家,用我小时候的称呼,分别是:杨明爷叔(杨家好婆)家,王家老公公家,吴志军家。懂事后我发现,这三户人家的条件和素养,明显超过隔壁院子。杨明爷叔一家三口住在二楼西间,他是个彪形大汉,是影管处篮球队的主力,他待人彬彬有礼,对我们三个小孩也很和善。杨家好婆住下面平房,进院门右手就是她家厨房,穿过去有个小院,南侧就是我家山墙。

王家老公公和王师母住在底楼东间,西间住着他俩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蒋红冰。他俩是一对有文化、见过大世面伉俪,古稀之年的言行举止、甚至抽烟的姿势都依然优雅。房间里挂着他俩的结婚照,西装革履、婚纱鲜花,那个时代国人特有的精神和气质,让我印象深刻。他晚年在家义务教授书法,辅导过很多石梅的小学生。1986年,他赠我一幅字:浩瀚江海本细流,鹅毛亦可集华裘,知识当靠积累得,韶光如飞不回头。这幅字装裱后,在我书房里挂了很多年。盘点我这大半辈子,虽然不太勤奋、上进,但懂得这幅字中的励志道理,想做成任何一件事情,踏踏实实的积累很重要。

吴志军家住在二楼中间和东间,又在院子里搭了一小间厨房。吴老师是莫城言里小学校长,大概是1983年,学校里添置了一辆三轮车,他经常骑回来,停在我家对面、房管所大门旁。于是,我们三个孩子就学会了蹬三轮,还轮流着骑过一次言里小学。十年后,我一次乘车经过南三环,远远望见言里小学还在,标准的村小格局,对面对两排教室,中间一根旗杆,校门朝东,外面有块场地。

他跟我在读书方面没有交集,小学虽然也在石梅,但比我高一届,中学他去了省中。仅剩的儿时记忆,只有一起玩耍的片段。他父母都是教师,外祖又是南京大户人家,因此从小见识比我和章军强。他很早就开始集邮、下围棋,翻看他的几大本邮集,下围棋让八粒子还被他杀得大败,使我悟出了人和人是有差距的,造成这个差距的原因主要是先天。进初中后他主动留了一级,因此和我同届高中毕业。学习成绩他不及我,但他长得比我帅、比我高,又在我面前永远表露出一股傲气,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北门大街老省中校园我只进去过一次,是初二寒假跟吴志军去的。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我觉得各方面条件要比市中好。又跟着他一帮同学去体育场撒野,最后去新公园后山的喷水池钓虾,还跟前来劝阻的公园职工吵架。我明显感觉到省中学生身上的霸气,比如他吹嘘:“从言子墓到桃源涧都是省中学生的天下。”于是我暗下决心,高中要考省中。结果毕业前被班主任一通宣传,“本校生最好考本校”,我就在市中呆了六年。

成年以后我才懂得,吴志军的智商和我相仿,但情商比我高。下时候,有次他挑拨我和章军打架,扭作一团满地翻滚,两个妹妹急得在旁边大哭。等到把对方的汗背心都扯坏后,我俩突然明白上当了,就捏紧拳头找他报仇。他早逃回家了,并且已经准备好几本小人书,满脸堆笑地等着我们。拿到小人书,两个大傻马上火气全消。等晚上父母回家,因为扯坏了汗背心,我被揍得鬼哭狼嚎时,瞥见他站在门外开心地笑。他在家排行老小,我和章军都是老大,常熟老人都说:越小门槛越精。

1985年末我家搬去颜港,吴志军和章军两家一直住到1996年西门大街拆迁,因此青年时期他俩的交往较多。继承了吴老师的优良基因,吴家兄弟身材都很高大。他早先穿过几年制服,那样子真是英俊神武,而我和章军,一个胖一个矮。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去深圳发展了几年,又回常熟在东门大街、城东房管所旁开了爿游戏机店,由于成天和打游戏的青少年厮混,我觉得他的容貌和衣着、甚至思维都越来越年轻了。

后来店铺迁至东胜街,楼下经营、楼上娱乐。章军是他的麻友,而我一不打麻将、二不喜欢喝茶,因此难得去他店里。只有一次,那天中午我在枫林路周思扬的酒店请他们喝酒,饭后由酒店的豪车免费送回东胜街,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麻将桌。本来不擅长打牌下棋,再加酒劲上涌、反应迟钝,结局可想而知。他还教育我:“打麻将不能全靠手气,要会不会算牌。”我无所谓,因为不会有第二次。

吴志军去世后,我和章军突然醒悟人生无常,好像已经活到“吃一顿、少一顿”的年纪,后果是不知不觉增加了聚酒频次。每次不用喝到面红耳赤,酒桌上自会有人念叨“吴志军……吴志军”。直到2018年章军去世,几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才彻底没聚酒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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