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野眼 / 篇廿七:中年的心血來潮
之一,細雨薄薄,自晚春糾纏至初夏,徹夜的濡濕,讓人心灰。
清早醒來,把霍洛維茨請到唱機里,這個流亡半生的,平扁著手彈琴的,鼻子奇碩的,俄羅斯猶太天才,於窗簾深垂的黯淡空氣里,風馳電掣橫衝直撞。絕色老傢伙,一輩子斬釘截鐵地認為,鋼琴是打擊樂器,真真天縱的瘋子。
枕上抓過昨夜看到一半的霍洛維茨傳記,1953年,病中的霍氏停止舞台演奏12年,在家裡一邊隱士般休養,一邊弄了個天才學生格里夫曼來教誨。格里夫曼通常去霍氏府上吃晚飯,夜裡八九點鐘開始上課,通宵達旦至黎明。於家裡亦穿得極講究的霍氏,精力旺盛紅光滿面,根本不像一糟病懨懨退出舞台的病夫。某個午夜,霍氏忽然心血來潮,問格里夫曼,你想不想聽斯克里亞賓《第六鋼琴奏鳴曲》?格里夫曼嚇了一跳,他還從來沒有聽過這部作品,結果是,霍瘋子在鋼琴跟前坐下,跟格里夫曼講,這是一部非常偉大的作品,我彈給你聽。晚年,於流浪一生之後,霍氏得以重返故鄉俄羅斯,雷霆震撼莫斯科的那場音樂會,完全是永載史冊的。老傢伙那一面孔亦滄桑亦天真的垂老笑容,讓李煜寫起來,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的。伊那枚碩大的猶太鼻子,孤苦伶仃地聳立著,真真觸目驚心。
之二,午後,與友人晃去某展事,瞻仰一眼萬曆大展。展堂高華堂皇,晚明的氣概流蕩,回不去的清高,望塵莫及的遠芬。看得十分倦累了,友人攜我的手,立在玻璃櫃子前,隨便看一幅書札。不過是,當年督修水利的一位中級官員,寫的一封書信而已,竟是滿紙秀潤,滅盡火氣,立在那樣一小片故紙面前,默默發了個長呆。
之三,黃昏,與國際友人晃去古老的小館子,吃點家常上海菜,友人想念幾碟子茭白蠶豆響油鱔糊蔥油拌面。揀了一間晃進去,黯淡店堂是老房子的客堂間改的,黃澄澄的電燈,點了滿屋,張大眼睛尋座位,友人卻忽然顫聲叫了起來,二阿哥,二阿哥,害得滿房人客詫異望過來,原來,館子的掌櫃,竟是友人闊別多年的老友。十七八歲,一同從上海去了安徽插隊,一個破屋裡,住了八年余,床頭半寸即是灶台,床尾是雞窩與豬圈,床下是便桶,一株參天樹,貫通破屋。一坐下,友人與二阿哥唏噓往事,當年,這二位,都是江蘇路285弄的少爺啊,一腳就踏進了那個破屋裡。剩了我,擱了筷子,低下眉,一片清淚漸漸浮上來。
翻檢舊稿至此,忽然想起來,前一夜,震坤兄於晚宴桌上講給我聽的一點往事。當年清貧,口袋裡只有一角錢,戀人們逛街吃個冰,赤豆棒冰是拿不出手的,而一枝雪糕要價八分錢,無論如何,不夠兩個人吃兩枝雪糕。解決方案是,男生急中生智,於地上撿一枝路人吃剩的雪糕棒,含在嘴裡,而將僅有的一枝雪糕,獻給熱戀中的女朋友。震坤兄說完,添了一句,常常這樣的,不稀奇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日晚宴,是楊珺小姐做東於漢口路1933玫瑰餐廳,是姚莉小姐當年唱紅《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地方。上海真是一條可粗可細可歌可泣可甜可鹹的橡皮筋。
之四,中年呢,說真的,基本上,已經沒多少心血了,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一點殘羹汪在碗底,不中看,更不中吃,況且,就這點點家底,還要克勤克儉計算著用,用到老,用到盡,真也是百般辛苦的,還能怎麼澎湃來潮?至於蘇先生的老夫聊發少年狂,中年老男人,驚人壯觀的心血來潮,左牽黃,右擒蒼,真真壯得,簡直不像是中年老男人了。這種奮發,亦就是蘇先生這種詩人,借著酒勁,讓底下的小官僚們一起哄一馬屁,偶爾鼓鼓中年的余勇,弄那麼一回,當不得真。
極少數好命的中年人,一把年紀了,心血存款倒是難得比較豐厚的,隔三隔五小規模澎湃來潮一下下,還是足夠揮霍的。可惜的是,他們和她們,蓬頭垢面混到中年,即使有心有血,亦不知往哪裡去澎湃了。心血委屈著,久久不得伸張,絕對是件高度不健康的糟糕事情。男人們拍案驚奇聚議國事天下事,女人們有血有肉合眾瘋跳廣場舞,都夠十三點。這個不是心血來潮,是狗血淋灕。中年的心血來潮,淪落到此,算了,還不如不來潮。
中年老人家,最最不堪,是心血來潮的蒼秀一刻,根本得不到鏗鏘的響應,輕則,遭一串白眼。重則,被嗤笑哪裡出了毛病。欄桿拍遍,竟無人懂你的心血,更無人陪你潮起潮落。想想也是,誰有這等空閒?人人忙這忙那,恨不得三頭六臂,剩你一個,在那裡心血來潮,簡直搞笑的意思都濃郁了。人生的寂寥,到此,算是一處刻骨銘心的谷底。我是近年添了一點慈悲心思,遇到男女大小各種蜜,出各種詭異心血,來各種莫名的潮,都於第一時間積極響應。中年可憐,那點微茫的念想,恰如風中之燭,弱不禁風,哈一口粗氣,就吹滅了。所以,能挺身的時刻,還是克服萬難,力挺一下,圓滿那些難得來潮的中年心血。
好了,darling,下一次,你心血來潮,記得跑來告訴我,希望,我不是唯一一個響應你的人。
之五,人世里,有一件东西,似乎久久看不厌,即是,人的脸容。
一张脸,通常胜过千言万语,角角落落,细细说明一切问题。半生的底牌,不在百度里,亦不在心底里,就在明晃晃的脸上。三十岁之前的脸容,归上帝负责,三十岁之后,自己要负全责。这种真理,四海皆准,委实惊心。
严冬时刻,晃去尼泊尔旅行,加德满都清寒枯寂的早晨,独自偎在旅舍微茫的火炉边,看闲书饮清茶,默默等天亮。天慢慢亮起来的时候,有个中年男人,无声飘到我的小桌旁,双掌合十,虚怀若谷地,跟我來一声namaste。从书里抬头,於黯淡灯火里,看见一枚尼泊尔男人的脸。十分饱满阔大的面龐,俊拔的浓眉,牛一样温柔的大眼,高额,丰颊,唇吻宽厚,气息和煦,满堂醇厚气象。在上海住久了,这样厚味堂堂的男人脸,真真久违。伊见我抬头,开始絮絮寒暄,讲不错的英文,语气温存委婉。而我全无反应,专心致志端详这枚尼泊尔山民的脸容,这样挺拔温暖,刚柔相济的男人脸,不是极品,亦是隽品。伊是我在抵达尼泊尔之前,预订的导游,接下来的十来天时间里,伊带领我和包子,在喜马拉雅翻山越岭,在加德满都山谷寻古。那趟旅行结束,伊的脸容,留给我印象之深刻,恐怕绝对不输给雄伟的喜马拉雅。
於一间五星酒店的大堂里,黄昏等人。人来人去的,就看见了这个欧洲女子。四十中年的年纪,细致媚小的身材,金发短短,飞翘在耳畔,穿一身幽婉的黑丝旗袍,露着淡淡长臂。西洋女子穿旗袍,大多万紫千红俗得绝望,懂得穿黑丝,一定有很深的东方背景。让我转不开眼珠子的,是伊的一张苍白的脸,以及惊弓之鸟般的神色。已经完全不记得伊的五官,只记得伊满面的小疯狂层层叠叠风起云涌,耳机贴在脸畔,在讲匆忙快速潦草无比的电话,心田的荒凉和荒芜,汩汩喷薄欲出。这样的女子,这样一枚脸,奋笔写个短篇,大致绰绰有余。
微雨的秋日,飞车去京城外的西山大觉寺。人迹杳杳,清幽淡静。寺前寺后,慢慢盘桓,人生难得半日偷闲。晃完小饿,直接飞车去了一间西北馆子。过了午餐的热闹喧腾,馆子里寥落安静,只得我们一桌饥饿食客。年轻的服务生们,手勤脚快,忙碌整理着桌椅碗筷。坐等开饭的无聊里,漫眼看他们来来去去,人堆子里,就有那么一枚女孩子,粉嫩圆润的鹅蛋脸,梳个细小的高髻,一管高隆的悬胆鼻,眉眼悠悠长长,双双入鬓。一眼一眼看得眼呆,跟对面饭伴叹,看看,多么唐三彩的女子。真的,这半大的女孩子,像足古画里走下来的。
跟女友在京城的胡同里晃,邂逅一枚七旬老夫子,关起门来,唱点小戏给我们听。究竟是七旬高龄的老男人,小小声唱几句,意思一下,中气总之是匮乏的,弦子倒是弹得铮宗可听。据说,伊父亲的一把弦子,当年不得了的声名,老夫子指指照片,看看,我父亲,不比梅兰芳差。夜里回想,不太记得老夫子唱的,倒是记得伊的脸容,红红白白,娟秀细致得不可置信,吹弹得破这种词,用这里最是妥贴。跟女友交流心得,女友爽脆,那脸,细得,像太监。
幾篇舊稿撿在一起,圖片是黎巴嫩天才設計師Elie Saab歷年的作品,堆金砌玉,囂張得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