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写作能死吗?

有人将情感匿之心底,只与三两好友倾诉,有人将情怀誊于纸端,自己与自己对话,或公之于众,与熟悉不熟悉的人分享。我则属后者,坐于案前,心中便有种莫名的澎湃,且打鸡血般执着。
由于是业余,未将写作当成一个有计划、有目标的志业完成之。享受写作的过程,本该享受生活般自然而然,却时有危惧之感,内心承受着隐隐压力。家父似乎比我还要提心吊胆,发于自媒体的文章,都要仔细过目一遍,生怕我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看不到危险时,危险突就降临,那是他所经历年代的常见。太平歌词老调子,不是把关,是忧虑,其也知父子之间早已不是大手拉小手的关系,过去的知识,也难以解答当下的疑问,为此还不时发来报刊上主旋律格调的征文告白,我则一笑置之。高仓健《家乡的母亲》中有个细节:“我的足迹踏遍了冬天的雪山,甚至南极和北极,但都没有告诉过母亲。母亲每次必看我拍摄的电影,与其说她是在欣赏故事情节,不如说是在看我有没有遇到危险。”耄耋之年的家父,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
可以随意书写,无法自由分享。关键词设障,一时难刊发,好一阵删减修改,方被放行,终究不知卡在何处。郑州郑州,天天挖沟,每挖一条沟,便得周旋再三,参与和批评的空间,似乎日渐逼仄。山路十八弯,六十四拐,没有一篇文章可以径直挥洒,总有一种办法能够蒙混过关。至于内容,其实无外心理体会的表达,日常生活的记录。岂有启聋发聪、震古烁今的功力,距离清新脱俗、风格独特尚不及,人畜无害,鲜有尖锐词汇、过激评论,至多灰色一些,颓废一些。匾额是挂在墙上的心思,文章是写在纸端的情绪,好在神不以貌取人,也不以文取人,普通人的写作,够不着千秋大业的肩负、江山社稷的兴替,不过是对注定流逝生命的诗意凝视,对自己庸碌一日的心理补偿,也是记忆抵抗磨灭与遗失的备忘方式。
当年小将们批斗一位钢琴师,你不弹琴能死吗?见不回答,断然剁掉其一小拇指,随后便疯了,翻遍全市的垃圾桶,找不到自己的那小截骨头。有时也自忖,你不写作能死吗?那倒不及胡适所言“除了思想,什么是我”,乱世习武,治世习文,也没这样高估自己。年近花甲,别无他好,仅剩写作一项而已,素位而行,随适而安,戒掉怪可惜。写作与情感的关系,有时不是它离不开你,而是你离不开它,此即黄宗羲所言:“士大夫不耐寂寞,何所不至。”写作触发思考,之后又还原成文字,篇数不少,让人记住者未必多,且当日记日课,录之行迹心迹。与历史同框,满是樟脑味的回忆,有时直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有人不喜欢别人说真话,有人不允许别人说真话,有人因为说真话吃过亏,说假话反得到好处,然真话正是文章的生命所在。可以辞藻堆砌,不可文过饰非,可以沉默,不可谎言,况且一旦触及真相,再就无法相信谎言。社会的命运,取决于容纳异端的限度及面对价值分裂时的气度,取决于所有成员对相互责任与共同责任的自觉。鲁迅与其他作家不相上下,唯一不同,是他能够事不避难,义不逃责,敢于站出来发声,所谓挺括壮美,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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