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婚宴【二】
〓 第 1535 期 〓
作者|张书亮 编辑|王成海
丑子在梁家院里已经七八个月了。这个老实勤快的后生也赢得了梁家人的待见,特别是梁家女儿润香,一天有事没事总想看见丑子。丑子在菜畦里锄草,她也要过去摘根菜叶,嘴也不闲,丑子,那芫荽能吃了不?丑子去井上饮骡子,她也端个盆上了井,说,丑子给我倒一盆水。丑子问,倒水做甚?洗衣裳。丑子说,家里有水。润香笑笑说,井水清亮。反正丑子在那,润香总要找点由头跟着他,那怕看一眼。
腊月里,家家都忙乱着置办年货,丑子也赶上梁家的骡子车拉上润香母女和财财去小镇街上赶了两趟集,采买些年货。大包小包各色年货堆了一车箱。
看的到了腊月二十三啦,窑工们也停工了,结了帐领上工钱回家了。
丑子也想娘了。
丑子进了梁家正房,跟梁掌柜的说:“叔,我想回家看看我娘。”掌柜的说:“该回去看看。”并让女人开了柜子取出三块现洋,给了丑子,说:“先拿上三块钱,回去过个年。”丑子没吱声,双手接着那白白的洋钱。润香说:“大,给得少哇,窑工们都十大几块哩。”掌柜白了女儿一眼,说:“丑子,该给你六块,明年早点来,再给你补上。”掌柜也觉得丑子挺好,怕他明年不来,故意先扣下三块钱,这也是窑上的惯例,你要不来这钱就省下了。润香悄悄地剜了他大一眼。丑子答应着出了门,回了工房。
第二天一早,自己弄了口饭吃过,在掌柜门口说了声:“叔,我走了。”润香妈手拿一个布包出来,递给丑子说:“拿上这几个馍,路上吃。”丑子望着和善的润香妈“嗯”了一声,便向大门去了。门外润香的兄弟财财看见丑子要走,拉着丑子的衣襟问:“丑哥,你多会还来?”丑子说:“过了年就来。”财财说:“早点来,你来给我放鞭炮。”丑子答应着上了路。可是没看见润香,丑子心里好象缺了点儿啥。
丑子回头看了一眼,便踏上村西的大路。一上路,丑子心里更挂记娘了。他出来十来个月了,不知道娘怎样了?她一个人怎收割那几亩地,娘怎把那庄稼弄回家的?这会儿娘一定坐在窑里等他回家哩。心里想着娘,不禁拉开长腿,迎着西北风大一步小一步往前奔,恨不得立时见着娘。
雁北黄土坡的腊月,寒气袭人,沟沟岔岔里还有些积雪,白一道黄一片的,象娃娃们的尿布,干枯的树枝在冷风里挺立着,摇晃着瘦弱的躯体,沟渠里头沙蓬八条腿随风旋舞。今天天气还好,阳婆已爬上山峁,照在丑子身上,觉得暖融融的。可脸上还冻得紫红紫红的,嘴里冒出的白气把破狗皮帽的上檐染上了一层白霜。丑子摸摸怀里那三个硬硬的银洋,想象着怎样给妈置办些年货,不觉就走出了二里多路。
转过山弯,那株躬腰曲背的老枣树露出稀疏的枝条,一条高枝上还有两颗经冬的瘦枣坚韧地猴在枝头,是紫红紫红的,随风摇摆着,似乎是个伴儿。突然老枣树下一团火似的红艳,闪入丑子的眼帘,他一下愣在那里,定神再看,枣树下是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女子,两脚不停地跺着,手里一个小包裹,金黄色毛绒绒的狐皮帽子下一盘粉盈盈的脸,却如十四的月儿。“呀,润香!”丑子禁不住出了声,“你怎在这儿?”
“我在这儿等个人儿。”润香故意眯一下她那细长而好看的眼晴,仰着头,翘着嘴角,似笑非笑。
润香其实算不得美人,至少那眼晴就不够圆也并不大,只是眯起来却又甚是可人。当然比不上人家现在某些大明星,核桃一般两个眼晴,掏去三角白脸的一半。可润香的双眸却总是眯眯的闪着,本色红润的圆脸,总是喜兴的。
“等谁?”丑子不由地四下里寻了一眼,却没有什么人,说,“没人。”润香咯咯地笑了一串,说:“等个小呆子?”丑子呆了一下,说:“小呆子?”
润香看着丑子的窘态,“别猜了!”说着便上前两步,几乎一下贴在丑子面前,仰头看着他说:“你不是回家看你娘,路子远,我给你烙了几张饼,煮了几个鸡蛋,你路上吃,鸡蛋又顶饿又解渴。”说完把一个蓝布小包袱递在丑子手上。丑子痴在哪儿,一下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托着,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润香怎么会在这等他?他被这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好事完全给蒙住了,象木桩似地定定地戳在那儿。
润香看看丑子那呆样,不禁又笑了起来,说:“嗨,痴啥了,拿好。”丑子这时才清醒过来,忙说:“这,这……怎好拿哩,你妈给拿上干粮了。” “拿上!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丑子见润香说的坚定,又不敢违拗,忙“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包袱提好了。这时润香又从背后拿出一个半截的搭裢递过来,说:“这里头是一双鞋,一对毛袜子,你把它穿上。”丑子忙用手挡回去,说:“我穿着鞋了,不用了。” “ 看你那鞋哇,还叫鞋哩,不等回家就把脚冻了。这就穿上哇!” “这怎好穿哩,我不能穿。” “丑子,你穿不穿?不穿我就把它丢在山沟里头。”润香说着拿起鞋就要扔。
丑子还没见过润香生气了。平时的润香总是和和气气的,想不到还挺厉害的,甚至那眯眯的细眼也睁圆了。赶忙说:“穿,我穿呀。”
润香的假怒制服了丑子,又笑着转回身,干脆蹲下身来,三下两下扒下丑子的烂鞋臭袜,顺手丢在沟里。丑子那又黑又脏的臭大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在一个如花的大姑娘面前。这甚至比在人前剥光了身子还难堪,丑子竟然不愿睁眼看一下自己张开支岔着五个脚趾的臭脚,只好任由眼前这个大姑娘摆布。
这突然来临的好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幸福的,可丑子却觉得是痛苦的熬煎,他彻底的麻木了。而润香却如看着亲兄弟一样,没啥异样,忙着拿出新羊毛袜子给丑子套上,甚至还用绵软温暖的手摸了下他的脚,他神经质地浑身哆嗦了一下。又把新鞋给他穿上,说“大小正好”。鞋袜穿好了,他还木呆呆地坐在那株枣树下。润香看着他的傻劲儿,不禁又笑了,说:“哎,穿上新鞋不会站了,坐热炕头呢?”丑子才回过神,忙站起身来,不自然地走了两步。
润香退了两步,歪着头笑嘻嘻地望着头昏胀脸满是窘态的丑子,象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是呀,丑子虽然才十六岁,但身条子已经串起来了,尽管有些瘦弱,衣衫不整,可已经显示出一个青年男子的挺拔伟岸。润香心里想象着,丑子将来强壮起来,再穿上些象样的衣裳,那该是个多好的后生呀!要是……她就心满意足了。于是她说:“别站着了,走哇!”
丑子得令,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好象要逃跑似的,欢欢地上路了。刚走了几步,只听润香又急急地叫他:“哎,哎,等一下!”
只见润香又赶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红布袋,给他递上来,说:“我倒忘了,这里有两块钱,还有几个铜钱,你拿上。”丑子忙说:“你大给了我三块,有了,不要了!”润香说:“我知道,我大没多给,我给你补上点儿。”说着把装钱的红布袋递到丑子手上,丑子忙奓开两手推着说,我不能要了,一边往后退。润香一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一手把钱袋按在他手上,不由他分说,丑子无奈,只好托在掌心。润香又吩咐说:“拿上!这是我攒下的。你今天回不了家,里头有些铜钱,可住店用。那几个洋钱可不敢露出来,贴身装上。”又看了看丑子说:“去哇!”
丑子刚回过头走,又听润香叫他,又回过头站下,却不言语,那眼神似在询问还有啥事。润香脸红红地又有些迟疑地说:“丑子……你还小哩,该叫我个姐哩。”丑子愣了一下说:“该叫。” “那你叫一个我听听。”
丑子呆在那儿终于没叫出来。唉,丑子……
暖冬,阳婆毫不吝惜地布洒着温柔。
路上,那个没分开棱瓣的嫩瓜子,只回头定定地瞭了一眼那大红棉袄,便消失在沟道里了。
路边,那株老枣树下,深情的大姑娘痴痴地朝西望着,望着……那个不解人意的嫩瓜蛋子……脸上不知啥时,泪蛋蛋早已结成洁白的珍珠。
枣树上那两颗经冬的红枣,依然牢牢地挂在枝头,摇晃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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