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芳:怀着敬畏之心 专注古籍修复32年
有着21年党龄的张品芳,便是这默默无闻的修复队伍中的一员,她从事古籍修复已经32年。这是一个极具考验性的工种,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诱惑,坐得住几十年的冷板凳。明代周嘉胄在《装潢志》中这样概括古籍修复师应具备的本领:“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言下之意,若非拥有这样的心性,不能成为修书“良工”。然而,修复古书无数,修复师们却鲜少被人记住,因为他们从事的就是默默无闻、给他人做嫁衣的工作。
22岁起埋首故纸堆,这么多年来究竟经手修复过多少古籍,张品芳已记不清了,但对学徒之初师傅赵嘉福的叮嘱依旧牢记在心:“古籍修复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能动手,容不得'万一’。”“这是不可再生资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怀着敬畏之心,张品芳用指尖传递着对古人与传统的敬意,留下对后人的诺言,“祖祖辈辈的东西留到现在,非常不容易,只想把这些书从我们手里完好地交给下一代。”
屏息静气,修复工具三分之一以上自制
这恐怕是淮海路上最安静的办公室之一。上海图书馆二楼,历史文献中心文献保护修复部,修复师各自伏案,专注工作,若不走进去,或许会以为里面没人。“古籍书叶极为脆弱,轻轻的一个呼吸,可能一个笔画就吹跑了,这时,修复师要戴上口罩,屏息静气,旁边任何人也不能走动。”现在已担任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文献保护修复部主任的张品芳向记者解释道。
只见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竹启为明代善本《梅花集句》拆叶。“时间久了,有些书叶粘连在一起,徒手分容易破坏原本就脆弱的纸张,用这个要好很多。”张品芳给记者看她手中的竹启,外观像小型的鞋拔子。这是张品芳自己用竹子做的,她说,市面上能买到类似的,但不趁手,所以她使用的修复工具三分之一以上都是自制的。
拆分后,案头前散落了不少从书叶中抖搂出来的虫屎。“古籍破损的原因形形色色,由于气候不一样,北方的古籍多风化严重,而南方古籍的主要问题是虫蛀、霉蚀。”张品芳说,因为需要长时间面对发了霉、布满灰尘或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古书,不少修复师都得了鼻炎。
眼前的书叶上密密麻麻分布的破洞,有些多达数百个虫洞。它们中,大的有米粒大小,小的几乎肉眼不可辨,有些破洞还会连在一起形成网状,“必须一个个地修补”。开始修补之前,张品芳先为古籍配纸。“修书不是选最贵的纸,而是要选择最恰当的纸,与待修的古籍材质、帘纹相同、颜色相仿。如遇材质特殊或带有颜色的纸张,还需要自行调配纸浆或为纸张染色。”张品芳介绍,古籍修复所用的纸张是全古法制作,材料要纯天然的,不能有任何化学添加剂,纸张pH值在7以上。她指了指门口的一张长桌,“这上面摆放的一排仪器,就是用来测试纸张的。”
“修补过程中选用的浆糊亦需要天然不含化学成分,使用去筋的小麦淀粉调制。淀粉和水的比例视纸张而定,纸张容易粘的稀一点,难粘的稍稠一点。”张品芳用毛笔轻轻蘸取特制的浆糊涂在破洞边缘,把修复纸张粘贴覆盖在破洞上,用手撕掉多余的补纸,再用镊子精细揭除——按照《古籍修复技术规范与质量要求》,修复纸与书叶的粘连处范围控制在2毫米以内。
快与慢的拉锯中,坚守用时间喂养技艺的信条
古籍修复,是快与慢之间的拉锯,一方面是大量古籍等待抢救,修复就是与时间赛跑;另一方面,无论是人才培养还是修复本身,都需要耐心和时间,急不起来。
张品芳一直信奉着用时间喂养技艺的古老信条。修补一本古书,要经过拍照记档、拆书叶、选配补纸、清洁书叶、修补、润湿压平、折叶修剪、捶平、压实、齐栏、打眼、穿捻、订线等十几道工序,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经手修复的文献中,张品芳印象最深的有两部。一部是《上海年鉴》。这是上海第一本年鉴,一部外文书。拿出来时,纸张严重老化,强度相当弱,一碰就碎。另一大问题是外文文献跟传统古籍不一样,是双面文献,纸张也比古籍书叶要厚,需要双面修复,在拼接修补时补纸又不能压住内容,修复难度极大。修补之后,还需加固书页,但托裱又会影响阅读,最后采用了一种非常薄的、透明度极高的皮纸,解决了这个难题。半天只能修一页,她全身心扑在上面,花了一个多月才修完。
另一部是《潘文勤日记》。这是一本精美的古籍善本,表面看起来好好的,但是一翻动笔画就散架,纸张霉烂,甚至一呼吸纸张就会飞起来。面对它,只能戴上口罩。修复要用到浆糊,但失去强度的纸张一碰水很容易卷起来,一旦卷曲,难以再展开。针对这些情况,张品芳在修复过程中采用了特殊技法,并控制水分,将散架的笔画精准地一一补上去,确保一遍过,全过程动作利落,不容一丝拖泥带水。“能找出来多少补多少,找不到的只能空着,古籍修复有'三不’:不补笔、不接笔、不画栏。”张品芳说,曾有人问她:“外行人不会仔细观察这些历史文献,如此细致地修复它们又是何必呢?”对此,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古籍修复必须'整旧如旧’,绝对掺不得一点水分。别人可以不理解这些,但我要从心里对得起我自己的工作。”
培养学生,把拿手绝活儿传给年轻人
古籍修复是手感、分寸和火候的艺术,理论文字难以描摹全面。对于学习的人来说,既要传承,也靠自己摸索,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张品芳的古籍修复生涯始于1989年。那一年,文化部图书馆司委托上海图书馆举办古籍修复技术培训班,面向全国招生,张品芳被馆领导安排去参加培训。彼时,古籍修复是冷门,跟图书馆其他工种比起来,很多人觉得既辛苦又脏,杀虫处理过的古籍还可能残留毒性。张品芳当时从事读者服务工作,也没接触过古籍修复,但抱着“能学一门手艺,没什么不好”的心态,投入了学习。培训班为期六个月,主讲老师正是她此后的师傅赵嘉福。赵嘉福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古籍修复人才,曾师从“刻碑圣手”黄怀觉,系南派石刻的嫡传弟子,是位技术全面的顶尖大师。
“师傅干活时,我就在旁边打下手、递工具。”张品芳反复模仿、揣摩师傅的动作和手法。文献修复不仅是个手艺活,还要有中国古典文化知识的积累。文献修复师不但要熟悉历史上各时期典籍的版本与装帧形式,还要了解各时期典籍所用纸张及不同时期、地域的装帧风格,并要涉及出版学、目录学、古汉语、古文字、印刷、美学、书画、化学等学科知识。业余时间,张品芳坚持进修,双休日更是经常上课到晚上8点。如今只要空下来,她还会抓紧时间看古书,听美学原理。
在修复古籍之外,张品芳还跟随赵嘉福学习书画拓片装裱修复、碑刻传拓等。如今,她已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掌握古籍修复、碑刻传拓、碑帖书画装裱修复等技艺的全面人才。
作为国内最大的古籍及善本保存机构之一,上海图书馆修复团队修缮古籍的数量达到全国总量的十分之一。眼下,张品芳工作的一大重心是培养学生,把拿手绝活儿教给年轻人。“有人劝我说现在可以不用自己动手操作了,但我觉得不行,随着眼界的提升,我越来越觉得要学的东西还有太多,而在做的过程中不断会有新的体会。”张品芳说,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她也在琢磨如何让操作手法简便,使得新人易于上手,“如今大家很关注古籍修复这个行业,这让我很自豪,也深感责任重大。我要更加努力,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