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鹏论:为什么苏格拉底说美德是神授的?
人类历史上,凡是对神的质疑,都是要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因为背后皆是明晃晃的利益。
——坤鹏论
坤鹏论在《读《美诺篇》 和苏格拉底一起论证美德是否可教(下)》中介绍过,苏格拉底在对话的最后抛出了美德是神授的观点。
这对于我们现代人,特别是一直受着无神论教育的我们来说,是挺难以接受的。
但是这样的思想放在那个时代却是理所应当的,很容易被接受的。
那时的希腊人,特别是在道德方面,还没有达到自己对自己进行反思、自己对自己作出规定的境地。
他们如果要对私人事务或国家事务中一些当下情况作出决定,不管贵为城邦领袖、将军,还是普通平民,他们都不以自己的想法或意见去判定什么是对国家或家庭事务最好的,而是将决定权托庇于神谕,也就是要去神庙请教神谕。
神谕就像空气一样充斥着古希腊人的生活,无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们大都习惯于事前去各地的神庙去祈求神谕。
不夸张地说,神的预言和指示,一直深刻地影响了希腊世界的文化和历史。
纵观古希腊历史,大到城邦的军政要事,比如:发动战争或是与他国结盟这等国家大事,小到个人琐事,古希腊人都会求问神谕,并根据神谕相应地调整自己的行为,从而趋吉避凶,所以,神谕为古代统治者进行了无数预测。
有了前面的时代背景知识,我们也就理解了苏格拉底为什么会说,政治家并不比占卜者和预言家们高明,他们都是一类人,是“受神激励的人”,却“没有自觉的意识。”
总的来说,希腊人在决策时是向外求索的,求神为他们作决定,也就是说,不管是个人事务,还是国家大事,人都不是决定者,主体并不能自己作出决定,要在一个外在的东西里寻找决定,用黑格尔的话说,“缺乏主观自由”。
如我们现在这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按照智慧所提供的理由来作决定,这是近代才开始的事情,或者说,在当时也只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才可以看到。
坤鹏论认为,神谕就是希腊人针对不确定性的一种做法,面对对谁都是未知的未来,这种做法完全不必批评得一无是处,谁敢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明天一定会怎么样呢!就连曾经或当今最牛的科学家也做不到,而最热的量子力学也重新定义科学是最大可能性的知识,而非绝对。
所以,我们千万不要对神谕抱有敌视的偏见,请看看《我对修辞学的有感而发》,里面对于占卜、算命的别样理解。
苏格拉底在为自己辩护时作为解释:“神灵为自己保留了那对于最为重要的东西的认识。建筑术、耕种术、冶金术等等是人的艺术;治国术、计算术、理家术、作战术亦然,在这些方面人可以达到熟练机巧的地步。”
而那被神灵保留下来没有教给人类的、最为重要的东西,就是对未来确定性的认识。
什么是公正,什么是不公正,什么是勇敢的,什么是怯懦的,这些也是人所知道的,“但是种地的人并不知道谁来享受(收获)果实;造房子的人也不知道谁来住房子;将军也不知道军队开赴战场是否得当;治国的人也不知道这对他(个人)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和一个漂亮女子结婚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因此享受到快乐,会不会从中产生出有忧愁和痛苦”;“在国家中有强有力的亲戚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被驱逐出境……”
这些都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人们认为,只有神知道,所以苏格拉底认为,“必须托庇占卜”。
显然苏格拉底也是相信神灵的,相信神谕的,但是,他认为神灵不在外部,而在每个人的内心中。
他将这个神灵称为代蒙,一般翻译为精灵、灵异、灵机等。
这个精灵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说不,从不说是。
苏格拉底这样说道:“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有一种特别的现象,亦即每当我要去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时,内心都会出现一个声音叫我不要做。”
这个声音就是精灵发出的。
也就是说,这个精灵只有当人要去做不该做的事情时,才会出现,说不,其他时间则不会发声。
所以,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美德确实是神授的。
但这个神与人们所说的神不同,对照苏格拉底为自己辩护的说辞,它应该是一种不同于神的、比神弱小的精灵,或者说它其实就是神谕的一种形式,以精灵的形式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向人传达神谕。
总之,苏格拉底的说法听起来很玄,但是,就像我们常说的:“我不能做这件事,因为良心不安、很不忍心……”
用现在的观念看,所谓的不安、不忍,和苏格拉底要表达的意思相似,其实就是良知。
只不过他用了一种非常具象化的方式来描述他的良知。
不过黑格尔并不认同良知这一说法,他说:
“这个精灵就意味着现在人是按照自己的识见由自己来作决定了……我们既不能把它想象成保护神、天使之类的东西,也不能把它想象成良知。因为良知是普遍的个体性的观念,是自身确信的精神的观念 ,这种精神同时也就是普遍的真理……精灵并不是苏格拉底本人,并不是他的意见、信念,而是一个不自觉的东西;苏格拉底为精灵所驱使。神谕同时也不是什么外在的东西,而是他的神谕。神谕具有一种认识的形式,这种认识同时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结合在一起,常常能够作为一种磁性状态在别的情况之下出现。在垂死弥留的时候,在大病的状态中,在不省人事的状态中,可以出现一种情形,人会知道一些情况,知道将来或当时的事情,这些事情从常理讲他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这些事实人们常常以粗暴的方式断然加以否认。在苏格拉底那里,那与认识、判断、决定有关的东西,那出于意识和清醒状态以外的东西,是以这种方式,以不自觉的形式出现的。”
黑格尔的这段表述让人感觉像是在说潜意识,但又超越了潜意识,是一种更为神奇的东西。
而基督教经院派学者则认为苏格拉底的精灵是特别的神、天使或魔鬼的化身。
弗洛伊德干脆指出这是精神癔症、癫痫幻觉的状态,因为据说苏格拉底常常(在军营里)陷入麻木、僵直、出神的状态。
坤鹏论认为,这个精灵更像是智慧。
我们现在知道,一个智慧的人,很多时候是可以预知许多事情的,知道一件事是否适当可行。
因为知行合一的他拥有了看待事物的更多视角,并知道事物发展的更多可能性,以及哪些可能性更容易真实发生。
而苏格拉底借着不断诘问,寻找普遍概念,获得了一个特殊的后果——智慧,于是对于很多事情的未来,他也能够自然而然地预知,比如:朋友该什么时候启程以及是否启程之类的事情。
对于苏格拉底来说,这既不是知识,也不是人的意志,因为它是超越二者的,甚至不用经过思考,便可做出决定。
当然,按照他的描述,这个精灵似乎又是超越智慧的,甚至还带有特异的生理上的表现。
所以,苏格拉底只能将其理解为自己的内心中有着神灵,自己所做的预测、决定也就是这个精灵的神谕或者是神借这个精灵传达的神谕。
苏格拉底表示,这个精灵只会说不,说明当人在做该做的事情时,它不会有反应,因为人性本来向善,做该做的事只是顺其自然。
但是,当你做不该做的事情时,精灵会叫你不要做,因为这件事并不符合你内心对自我的要求和期许。
苏格拉底将精灵讲得栩栩如生,如神一般的存在,致使许多人误认为他自己正在另外创造和崇拜别的神。
所以,后来在对他的指控中就有“相信他自己发明的神灵”,而且是主要之点,于是他的命运的必然性也就从这里产生了。
控告苏格拉底的人指出,人民认为是神灵的,他不认为是神灵,并且还诱惑了青年,使得青年对人民认为的神灵产生了动摇。
而苏格拉底对此的自我辩护是,首先明确自己相信神灵以及神谕,但是,占卜者的呼唤声,鸟飞的姿态,人的言语,牺牲的肺腑位置,甚至雷声和闪电,这些都被认为是神灵的启示,为什么神就不能做别样的启示呢?比如:自己就能听到神的声音,这并不是说谎,“这一点他的朋友们可以作证,因为他常常把这些启示告诉他们:而且以后始终是应验的。”
可以说,苏格拉底虽然笃信神灵,“始终和别人一样,将同样的祭品供奉给公共的神坛”;但凡关系到自己命运之事都要称神的安排 ,比如:“神派我一生从事哲学活动”;“神迫使我做接生婆,但又禁止我生育”;“任何事情都不能伤害一个好人,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诸神不会对他的命运无动于衷”……
但是,其精灵的说法的内在的意义却是颠覆性的——“苏格拉底的原则造成了整个世界史的改变,这个改变的转折点便是:个人精神的证明代替了神谕,主体自己来从事决定。”
“认识你自己,这并不是对人的独特的特殊性的认识;认识你自己,这乃是精神的法则。苏格拉底实践了这条诫命,他使认识你自己成为希腊人的格言;他是提出原则来代替德尔斐的神的英雄:人自己知道什么是真理,他应当向自身中观看……拿人自己的自我意识,拿每一个人的思维的普遍意识来代替神谕——这乃是一个变革。这种内在的确定性无论如何是另一种新的神,不是雅典人过去一向相信的神;所以对苏格拉底的控诉完全是对的。”
黑格尔如上极为精辟地总结道。
坤鹏论认为,对于苏格拉底这个观念最害怕、最担心的就是那些一直被视为神授的人:占卜者、预言家、诗人、政治家,这些作为神的代言的最大既得利益者,他们的决定影响会整个国家甚至是每一个人,以前即使错了可以推给神,自己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认可苏格拉底的观念,以后再错了虽然也可以说自己内心的神错了, 但是人民却可以将他们替换掉,换像苏格拉底这样内心中神灵相当厉害的人。
到这里,我们也该理解,宣扬每个人都有神的一部分、都分有神的逻各斯的赫拉克利特,为什么不受待见了。
同样,我们也该明白,苏格拉底以及柏拉图也是深受赫拉克利特的影响的,尽管柏拉图为了其认识论而扬巴门尼德抑赫拉克利特。
是啊,人类历史上,凡是对神的质疑,都是要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因为背后皆是明晃晃的利益,苏格拉底用自己的生命开启了人类自我意识、自己掌握自己的西方文明新篇章,这也直接导致西方历史个人利益的肆意,结果在极其重大的、个体服从整体的大事件时,这样的社会往往表现出了致命的脆弱性。
另外,坤鹏论认为,苏格拉底对于预测业的贡献也是巨大的,正是他将预测从天上拉到了人间,使这项事业不再专属于神,从而发展成如今年产值高达几十亿美元的产业,为成千上万人提供着工作。
它涉及的职业繁多,从博士密集的科学领域,到普通的白领工作,再到江湖算命先生。
据统计,光是美国预测行业一年就能提供价值超过2000亿美元的信息。
但这些信息基本上是错误的。
总而言之,读历史,学习哲学史,一定要弄清楚语境,不能拿现代的思想直接往上套,更不能以现在的标准要求古人,比如非要让苏格拉底是无神论者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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