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是恨?老教师含泪离开校园
早晨,一缕阳光照进室内。尽管是冬日了,但阳光总会让人感到温暖,肖老师打开窗帘,看看外面依旧是急匆匆上班和送孩子的人,大门处依旧是排成长龙的车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奈的摇摇头,昨晚没睡好,前前后后总想一些事。但不管怎么样,还得去签到,还得去上课。想到此,他用劲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三十年了,三十年日日如此,日日给自己鼓劲,日日忘记疲劳,丢弃烦恼地奔波于学校与家之间。
简单地吃完早饭,他上路了,依旧是平坦的马路,依旧是疾驰的车流。他拽了拽羽绒服的帽子,天冷了,冷风见缝就钻,年轻时从未觉得,但这会儿总感觉到冷风刺骨。所以他将自己穿得像套中人一样。年轻的同事潇洒地从车里走下来时,总会打趣地说:“肖老师,怎么不开车呀,何必把自己穿成那样。”他总是笑着说:“老了,锻炼锻炼”。他真不爱开车,根本没必要赶着趟儿地去学别人。
上午是前两节课,同学们早早地就坐在教室里等他了,孩子们尽管顽皮,但上他的课总是很规矩的,还时不时地嘘寒问暖,孩子们会悄悄地他的外套从办公室拿到教室。他边喝水边进教室时,孩子们总会小声说:“老师,慢点喝,要不进风呢。”望着这群孩子,今天的他竟然泪湿双眼,风风雨雨三十年,他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同这些孩子们朝夕相处,同他们谈理想、谈社会,分享快乐,分担忧伤。从这些学生身上,他获取了无限力量,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学生需要我”这是他一遍遍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但今天却真的要离开了,他决定不告诉这些孩子。悄悄地走吧,不留下一点痕迹。三十年的岁月,他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奉献到这里。本来想着一直干到退休,但前几天的教研组开会布置任务时,年纪轻轻地部门负责人竟然很不屑地说:“肖老师,你就别做了,说一说就行了”。这句话让他彻底失望了。自己三十年的工作,就被这个不知怎样上位的领导抹得一干二净。想想这三十年,自己不管多忙,从没有误过一节课,他的学生遍布全国,他的教学成绩为学校获得多少荣誉。如今自己老了,他们就像扔一块破抹布一样的把自己扔了。越想越气,越感越悲凉。“是啊,我太傻了,又何必呢?”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所以今天早晨,在他握紧拳头的一瞬间,他狠狠地对自己说:“努力,为自己活一回”。此时此刻,望着学生,摸着黑板,握着粉笔,他的心一阵阵地疼,他热爱这一切,但这份情在现实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他抬起了头,捋了捋头发,狠劲地咽了一下从头到脚的悲怆,决然地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上挑的嘴角像往日一样意气风发。
随着下课铃声,他走出教室,到办公室泡了一杯茶,浓浓的茶香弥漫了整个办公室,“这儿真像家呀”他奇怪自己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他平常挺不喜欢这儿的,旁边坐着校长夫人,说话什么的都得注意着点,这几天出去培训了,到落了个清净,他深深的吸了口茶香,觉得无限惬意,然后又深深的抿了口茶,觉得浑身每个细胞都舒展了。“自由,多么宝贵呀”。肖老师是一个耿直的人,做事又喜欢率性而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工作不累,心累啊。”是啊,当教师的本来就是个读书人,却偏偏要应付各种检查,各种人情考验,会投机的都当了小头,不会投机的累死也得不到好处。小小的学校教师中,有一半都是领导,想着各种各样的活动去捞取上升的资本。所以对于肖老师以后的选择,我很理解,教育的悲哀啊,本应是一片净土,却沾染了过多的江湖。激扬文字的热情被过多的失望和不必要的忙碌消耗完了。
上操的音乐声想起了,昂扬向上的旋律,听着让人热血沸腾,以前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准时来到操场跑步。但今天有好多事要做,他不得不改掉这个习惯。“不能再拖了”,他告诉自己,于是拿出了所有的课本和教案,塞了满满一大箱子,又拿出了一个小纸箱,将所有的照片收拾整齐,那么厚厚的一沓,五六十张的样子,放到一大塑料袋子里,压好压平。最后是获奖证书,红红的特别耀眼,他随手把它们扔进一个纸箱里。最后,他拿出一个硬盘,将电脑上所有的东西都传过去,这也是他多年工作的结晶。然后恢复了出厂设置,擦拭完毕后,轻轻地放入了已经破烂不堪的电脑包。就像远离自己的亲人一样,又是一股从头到脚的悲凉袭来,他定了定神,倔强的抬起了头,然后拨通儿子的电话,没过几分钟,儿子就兴高采烈的进来了。乐哈哈的把这些东西搬上车,肖老师知道:这小子早就盼望这一天了,他大学毕业后,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建筑公司,曾经不止一次的求他去帮忙,但都被肖老师拒绝了,今儿终于达成夙愿,他怎么能不高兴呢?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走远了,肖老师苦笑着摇了摇头。
轻轻地锁好办公室门,随手将钥匙扔到垃圾桶里。别了,这熟悉的一切,门前的那几棵柳树,还是他和学生们一起种下的,不知道有几个年头了,数杆已经很粗,柔软的枝条随风摇摆,好像在和他挥手告别,又一阵悲怆涌上心头,他强行将这一切压下去,整整衣领,舒展眉头,尽量将嘴角上扬,像往日一样意气风发,爬上二楼,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还不错,校长还没走,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看来今天还算顺利,要不再拖几天就麻烦了。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校长对他的到访不敢怠慢,寒暄之后,让座、倒茶,一切做得恰到好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算豪华,但还精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根本没时间到这里挥霍,也根本没机会到这儿逗留。他不喜欢别人的高高在上,别人也不喜欢他的实话实说。所以他的活动范围只有教室,办公室和家,他的眼里只有学生,儿女和父母,这些东西太重太多了,填满了他所有的生活。
对于他的辞职,校长惊讶的瞪大眼睛,“其实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了,你要嫌累,给你少排几节课行不行。“不,校长,我没老到哪个地步。”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你马上就可以上高级了,这会儿辞了多可惜。”校长还想进一步挽留,不说这还好,一说到职称,他真有伤心透顶了,好几次了,本该是他的机会都被别人偷偷顶替,而且总是事后才知道。他被别人莫名其妙摆布了几回,好在他看得开,要换了别人还不知怎么样呢?“算了吧,不值得,我工作这么多年不是为了那张纸。职称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微微的笑了一下,校长被他的这一笑蒙了,有点不知所措地干坐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妙,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行,我不能答应,校委会讨论才能决定。”好久校长才奔出了这么一句,“好。我等着。”肖老师轻轻地将辞职信放到校长办公桌上,抬起头笑了笑。目光是那样的清澈,透出阵阵凉意。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校长的推脱之词。他的走与留都无关紧要,三十年的青春岁月都奉献在这里,到头来老了,弱了,快干不动了,都没混上个什么领导,哪些年轻人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背地里还不知怎样笑话他呢,他深知这一点,还是早点走吧,不要等拍死在沙滩上时再哀叹。
没到下学时间,他信步在学校里遛了一圈,平常总是赶着上课,备课,从来没有时间这么清闲过,他曾经带着学生绘过学校的总平面图和各个建筑物的平面图,当时只顾着教学生,量尺寸,虽然走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但从没感受到校园的美。现在换一种心情去看,才觉得自己曾辜负了世间多少的美。于是,他拿出了手机,拍了一张又一张相片,也许有一天自己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会一遍又一遍翻看这些,三十年了,这块土地承载了他多少的希望和梦想,多少的喜悦和欢乐.......。想到此,他感到喉咙里一阵痒,走吧,赶紧走吧,就像当年离开他的初恋情人一样,既然不能属于自己,又何必牵肠挂肚。
骑着车子走出校门,他终于忍不住的留下了泪。心更痛。
第二天,当那一缕阳光照进室内时,他懒懒的伸伸腰,看了一小会手机,又合眼眯了一会儿,拉开窗帘时,赫然发现:对面的花池中竟然还有几朵硕大鲜艳的花儿在开放,好像要和冬日的寒冷宣战。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校长的,“肖老师,要不来学校一趟吧。”还是那种挺客气的语气,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不过,”校长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挂断了电话,休息两天,他将要接受新的岗位,真正为自己活一场。
时间还早,他不慌不忙的吃饭,打扫,将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当阳光洒满整个窗户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档案。”既然要走,就该彻彻底底都拿走。
趁着午休时间,他来到档案室,说要拿走自己的档案时,档案员惊呆了,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但他仍然坚持要请示校长。等吧,反正有的是时间,他翻看着一页页的获奖证书,一页页的活动记录,他竟然又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三十年了,这一张张纸记录了他多少的汗水、欢乐和荣耀。其中有多少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带走,都带走。”他重重地合上了档案盒。
一直等到下午,校长还没来,档案员又催了一遍,校长才急匆匆的赶过来,见面又是一阵寒暄。“肖老师,商量个事,一级建造师证书能不能先留着,学校马上要面临验收了。双师型教师数量不够,就权当你为学校做贡献了。”他小声地说着,生怕被拒绝。“不行,这是我自己考下的,跟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他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这个证书,不知道迎接了多少次的上级检查,当初为了考这个证书,请假三天都遭到校长和教务的刁难,打电话一遍遍地催,害得他差点没过。如今他知道这本证书的价值了,但迟了。肖老师恨恨地想着,刚刚有的一丝留恋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趁上课时间,他带着厚厚的一沓纸走出了校门,他不想看见自己的学生,更不想看见他们失落的眼神,“孩子们,其实我真舍不得你们。”回家的路上,他默默的念了一遍又一遍。竟然又泪湿双眼。
此后很久,我再也没有肖老师的消息,他的朋友圈也从不更新,每次路过他住的小区,想着或许能碰上他,但从来没有,好几次都有打电话的冲动,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我知道他在电话中根本不会说什么。少了一位说真话,干实事的朋友,我的内心更增添了许多失落,他的学生逮着我就问“肖老师去哪儿了,他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我只能摇头,他们急得直跺脚,“没有肖老师,我们什么都学不下,当初是因为他才报这个专业的。”我知道这些孩子,他们不仅需要一位以他们为一切的老师,更需要一位有真才实学的老师。然而有谁会在乎这些孩子们的需求。尽管墙上“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一切”的标语红的炫目,耀眼。
日子一天天地过,我依旧一天天地上班,年轻人依旧前仆后继地表现自己,各种活动轰轰烈烈,层出不穷,我也老了,对这一切提不起任何兴趣,再过几年,我也该退休了,回头想想三十多年的岁月,弹指一瞬呀。
一天晚上散步,路过新开发区的项目部,里边灯火通明,不少人进进出出。“再过几年,这儿又是一片新天地。”环顾四周,绿色层层叠叠,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真不错,在这儿买套小居室来养老。”正胡思乱想着,“王老师,是你呀。”熟悉的声音冲进耳朵。我抬头一看,肖老师正大步向我走来,依旧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因为比以前清瘦了一些,显得更加精神,一看就是长期锻炼的结果,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透过镜片,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澄净,那样活泼,完全不像五十岁老人的眼睛。“肖老师,几年没见,眼里闪星星了!”我惊喜地打趣说。“是吗?那证明我没老。”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嘴角上扬,仍旧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跟三十年前初见他一般,岁月催人老,可他偏偏永远是那个样子呢?我不得不承认,在他面前,我有点自惭形秽。
“老伙计,几年了,好歹通个气吧?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我抱怨着。“通个气又能怎样,没时间见面,空牵挂。”他依旧是那样快言快语,“你难道不想我们,不想学校,三十年了,你真的能忘记吗?”我追问他,反复又在追问我自己。“不能,除非得了健忘症。”刚才的那份惊喜和快乐瞬间消失,他低下了头,轻轻地说着。眼角多了些惆怅。很快,他抬起头,用颀长的手捋了捋头发,长舒一口气,很快地赶走那一丝惆怅。“唉,真是的,有什么,咱这人干惯了,人家让你休息,你还不乐意呢。活一天,干一天,证明咱还有价值,你说是不是?”看着他炯炯的眼神,我明白了,他仍在做自己,求真求实,用自己不断的努力获取人生价值。
看天还早,我们走进路旁的小酒馆,像往常一样,两杯热酒,两碟小菜。酒酣饭饱之际,我们卸下了所有的伪装,毫无顾忌地谈论起来。“你说,老王,这叫什么事,我带了三十年的高三毕业班,一个人将这个专业硬扛了三十年,成绩怎么样,你是清楚的,两个年轻人来了,两年后就成为我的上司,凭什么,凭他们年轻吗?专业知识一窍不通,还想对我指手画脚。”说到这儿,他有些激动了,白皙的脸微微泛红。“我的肖老师呀,这会儿了,你还看不开,人家会来事呗,要不你去送红包,要不你去撒娇卖萌,你会吗?反正我不会。”我半眯着眼说。“对对对,真不会,”他搂着我的肩膀大笑起来。这笑有多么无奈,我最清楚。“直人寸步难行”现实恰恰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怎么样?过得好吗?”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好啊,自己给自己打工。反正就是尽量干呗。”他抬起头,故作轻松地回答。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其实,我更愿意教书,那些学生们尽管调皮,但他们挺暖人的。”他慢慢地说着,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回忆过去。是啊!三十年,三十年啊,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十年。我们有过迷茫,有过软弱,有过眼泪,我们也曽努力,倔强和不服输,但岁月不能褪去的:是心中的柔软、坦诚与温情。“老王,其实你知道,我就是一个读书人,并没有多少创业的野心,对钱也没有多大兴趣,更不想周旋于名利场中,还想着,整理一下这几年积累的知识,编几本实用型教材,也不枉我三十年的努力,但是当你发现你的工作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时,你该有多失望呀。当我点燃那一大箱书和教案时,我大哭了一场。”他缓缓地说着,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眼角的泪,悲哀啊!我们这些老小孩,纵使栏杆拍断,又有谁人知晓,书生意气,又有谁会理解,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走出小酒馆时,夜幕已经降临,微风拂过脸,凉凉的,爽快极了。我们意犹未尽沿着他的项目工地走了一圈。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谈着他的规划,他的设计。 “等着吧,再过半年,这儿将是我市最美丽的地方,我将把我所有的想法在这儿显示出来。这难道不比编几本书更有意思?”他的声音清朗而有力,就像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一样。 是啊!的确如此,可是谁又能他那样的本领和气魄呢?大多数人只能在麻木和欺骗自己中熬到退休。 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第二天,我打电话邀请他到学校聚会,他直接了当地拒绝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逝去的美好与伤感,再也回不去了,翻过哪些苍凉的岁月,原来都是一场空。我们唯一能做得:就是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与未来的日子握手言欢,走一条自己选择的路,满意自己的现在,乐观自己的未来,做一个幸福的人。
到了学校,我打开手机,看到了他给我发的短信“王老师,不想再回去了,我走我的路与任何人都无关,不过我很珍惜我们的相遇和相知,让这种美好温暖我们以后寒凉的人生吧。” 我回了两个字“懂得” 他为什么如此不舍却又如此决绝呢?是因为爱还是恨呢?都有吧,一颗正直、善良、向上的心不会因为时间的磨损改变,但愿未来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