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蚕豆季
梁东方
江南物产的丰富性,有一种体现就是随着季节上市的农副产品种类很多、很密集;这种本质上是农业社会天人合一,大地为人类的耕作所用的同时也依然保持着自己自然生态下的物产特征的现象,其共同特点就是只有这个季节才有,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这样的大地出产,总是能随着时序自然而然地出现。比如青团、小龙虾、粽子、年糕、螃蟹……春末夏初的蚕豆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种。
蚕豆有在菜地里整片种植的,但是并不多。以蚕豆在本地旺盛的生命力而言,好像种到地头路脚就已经足以获得满满的收获了,于是,蚕豆大多都被种到了麦地的边缘。
蚕豆和麦子一起成长,蚕豆就种在麦子地边上,甚至是麦地边的乡间小路上。乡间小路也可以生长蔬菜庄稼,这在江南的土地上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水分充足,养料常有,遗撒在路上的一粒种子也可以长出一棵完整的生菜、菠菜乃至莴笋,何况是有意种植的蚕豆。
顺着麦地边缘种植的蚕豆和麦子的高度相仿,但是蚕豆的叶子比麦子宽大,颜色比麦子绿得更深。在深绿色的叶片之间点缀着的小小的白色花朵其实是非常不起眼的,以至于你如果仅仅是从它们身边一走一过的话,不盯着看,不专门凝视的话,不兴致盎然地查看的话,就很难发现。
蚕豆的白色小花还在开着的时候,下面的叶肩处就已经生出了小小的豆角,小小的豆角因为生长的先后次序不同而呈现不同的大小,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将蚕豆各个生长阶段都有定格式的展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棵蚕豆和另一棵蚕豆之间的差异就会出现,有的蚕豆还在开花,有的蚕豆却已经豆角膨胀到了下垂的地步。
谷雨之后,立夏来临,江南的麦子吐穗,蚕豆也进入了最佳的采摘时机。当一棵蚕豆上几乎所有的蚕豆豆角都已经很大了的时候,小小的蚕豆秧就支撑不住自己原来笔直的身姿了,就歪斜了,就会被大大的蚕豆角拖累得弯了腰、塌了背,叶片翻飞着,将豆角直接露了出来。这意思是豆角已经可以摘了,虽然远未成熟,但是吃青蚕豆却已经是时候。
蚕豆大规模上市的地点在集贸市场上,其实在集贸市场之前已经在农家的院落里持续了很有一段时间。从第一次采摘开始,乡间的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开始以蚕豆为餐桌上的重要时令菜,坐在自己家的院门口剥蚕豆也成了这个季节里的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观。
蚕豆从大大的蚕豆角里剥出来,落到盆子里;盆子里的碧绿的蚕豆刚刚一小堆,身边的垃圾袋里的蚕豆皮已经一大堆。一个豆角里有几粒蚕豆,两粒三粒的多,一粒和超过三粒的少;蚕豆很嫩,不小心就会被指甲抠破,而把豆角皮撕开一道口子之后向外推蚕豆的努力往往也是无效的,因为很多正处于生长期的蚕豆和豆皮之间的联系还非常紧密。
剥蚕豆的耐心细心和安然,是对生活在江南的大环境里的生活的一种自然而然的顺应,也同时是一种讴歌。所谓对土地、对家乡、对自己的生活的热爱,就是投入其间地生活,就是类似这样剥着刚刚从地里采回来的蚕豆的自然而然。
蚕豆从乡间到集贸市场,很快就在整个江南变成了人一种显在之物。人们拎着一大塑料袋蚕豆的形象好像一改过去买菜精细的样子,一次就买这么多,其实是因为蚕豆剥出来实在只是这样看上去的一大袋子菜的几分之一而已。
这段时间里,餐桌上总是会有一盘蚕豆。蚕豆炒肉末、蒜薹炒蚕豆、辣椒炒蚕豆之类的家常菜肴,都是要让没有什么味道的蚕豆吃进去一点鲜明的味道,以满足人们对强烈口味的要求。蚕豆本身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味儿,蚕豆的豆沙质感是独一无二的,那种带着一点绵绵的熏腐味道的沙质,是蚕豆之为蚕豆的特征;这样的特征在北方很少有食用鲜蚕豆,吃到的蚕豆都是铁蚕豆、油炸蚕豆的饮食记忆里,是和硌牙的感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现在骤然吃到很好嚼的青蚕豆,味道却是原来的那种硬蚕豆里的内核,一时之间就很难将味道口感和记忆之间被打乱了的逻辑捋清楚。这也成了在江南吃青蚕豆的一种,可能只属于北方人的独有意趣。
北方人到江南来,刚开始往往着眼于这里的园林,这里的世界级风景,或者是湖泊河流、花卉之类,接人待物的态度等等,以之作为与北方迥异的特征和观赏点。其实蚕豆这样小小不言的物产,也当然是江南的特征之一种,只不过需要你凑巧在这个时候抵达才能发现而已。不凑巧也不要紧,在别的时间也会有别的物产,物产丰富的江南,一年四季都不会让人有空落落的感觉的。
为了看蚕豆,我在太仓乡间骑车漫游的过程中,专门注意了其生长着的样子,算是有了一点点表象上的了解。直到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曾经在课本里看到的孔乙己吃的茴香豆的豆,其实就是蚕豆,用茴香腌制过的蚕豆而已。
于是买蚕豆也成了这几天时间里经常的选择,可是如何让蚕豆季的景象常留心中还是有点意犹未尽的遗憾。这样的遗憾既是遗憾也不是,它其实是爱的表现。
在手机上看到一种保存青蚕豆的方式,是不过水,直接将蚕豆放在油锅里炒一下,然后放凉,小袋冷冻,以供以后细水长流地食用。这是让物产伴随生活的时间更长的方式,也是一种留住时光、记住时令的技术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