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三教合一》
陈全林先生著述
修学札偈之三教合一在何处?
道成德就非凡事,和光同尘隐仙迹。
随缘酬业不造孽,孔孟释迦通老子。
在中国文化里,真正修道,最后的成就都是三教合一。老庄思想影响了禅宗,即便很多佛门高僧,在修学佛法之中、之前、之后,学习过老庄,有不少高僧本身是儒生出身,精通儒学。道教真人、儒家大师,很多就精通佛儒或佛道,相互汲取精华,成就一生修学上的果位或学术上的功德。
如果要举例子,何其多也。这里仅讲述此理,不再举例。南宗张伯端真人本身是儒生,后来修仙,最终参禅,开悟见性,他一生就是三教合一的典型,他在千古名著《悟真篇》的序言里说:“教虽分三,道乃归一。”《悟真篇》有华美的文章诗词,是儒家底蕴;有精深的丹法修证,是道门真传;有透彻的偈颂歌赋,是禅宗心法。
最经典的是,张伯端在《悟真篇·外集·性宗·采珠歌》里结合儒释道三教的精华来论述形而上的那个法身、佛性,正是“孔孟释迦通老子”。且看伯端之偈:
见即了,万事毕,绝学无为度终日。
泊兮如未兆婴儿,动止随缘无固必。
不断妄,不修真,真妄之心总属尘。
从来万法皆无相,无相之中有法身。
法身即是天真佛,亦非人兮亦非物。
浩然充塞天地间,只是希夷并恍惚。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
心若不生法自灭,即知罪福本无形。
无佛修,无法说,丈夫知见自然别。
出言便作狮子鸣,不似野干论生灭。
这里的“绝学无为”、“泊兮如未兆婴儿”、“只是希夷并恍惚”,都出自老子《道德经》。绝学无为是修行的方法,而“如婴儿”是修行的境界;希夷恍惚,是形而上的道的运行、存在状态。我们分别从《道德经》找出这几章来。
《道德经》第十四章云: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道德经》第二十一章云: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希夷、恍惚,是描述形而上道的存在的。
《道德经》第二十章云: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本章后面的描述,是将得道之人的“无为”和未得道者的“有为”进行对比,突出得道者的无为是合道的心行。而“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即是得道者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
张伯端的“动止随缘无固必”的“无固必”,出自《论语·罕第九》: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与“无”通)
君子不臆测、不武断、不固执、不主观。这是修身境界。随缘悟达者,自然不会臆测、不会武断、不会固执、不会主观。孔子所戒除的“臆测、武断、固执、主观”,是修道者所要戒除的。这些道德、心性的修为,丹家归在“炼己持心”。没有这样的修为,不可能天人合一而得道。
再看张伯端偈子里的“浩然充塞天地间”,来自《孟子·公孙丑》:
(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这是孟子有名的“养气论”。
从张伯端这首偈子可以知道,他所悟证的法身,即是浩然之气,即是天地大道,即是吾人佛性。心、气、道、佛、法身是统一的。这里不仅在理论上完成了形而上层面的“三教合一”,也在修证层面悟证了这一境界。《大日经》里说:“秘密主,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菩提,在中华词语里对应的是“道”。故僧肇注《维摩经》时说“道之极者称曰菩提”。而在中国的儒道两家,道和气是一元的,道书中屡屡言“道者,气也。”
这个“气”,是先天之气,是生育万有的形而上的本体,也是最基本的生化万有的元素,包含了能量、信息的功能在内,也是人的灵性的基本元素,故张伯端在《青华秘文》里说:“元性者何物为之?亦元气灵凝而灵也。”道、菩提、法身、元气、真心,都是形而上的、超乎有形有相的本体的存在。这些名相的差别,只是代表不同圣真的不同表述和认知而已,本质无异。像《大日经》里谈到的“心”,就是形而上的,经云:
秘密主,自心寻求菩提及一切智,何以故?本性清净故。心不在内,不在外及两中间,心念不可得。秘密主,如来应正等觉,非青非黄,非赤非白,非红紫非水精色,非长非短,非圆非方,非明非暗,非男非女,非不男女……
这样的描述,也与张伯端所描述的“法身即是天真佛,亦非人兮亦非物。浩然充塞天地间,只是希夷并恍惚。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完全契合,法身、心,非人非物,且不离人和物的妙用。《六祖坛经》里,谈到佛性时,也有“说似一物即不中”的公案和教诲。《坛经》云:
怀让禅师,金州杜氏子也。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曹溪参叩。让至礼拜。师曰:“甚处来?”曰:“嵩山。”师曰:“什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师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即如是,吾亦如是。”
那个“说似一物即不中”者,亦非人兮亦非物。横说竖说,都是比喻和方便善巧的启示。这里的哲理,不是言语所能完全表述的,本来是修证境界里的事情。真正开悟见性,悟道见道,这些都会印证于心,则知三家合一,合在什么地方了。
再回过头来谈论前面的三句诗句。
“道成德就非凡事,和光同尘隐仙迹。”真正成道证道,首先会在灵界、法界有信息出现,人不知你有道,但天地知、神明知、圣师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是天地间的大事,因为,宇宙间又会因此多一个圣真。六祖《坛经》里记载过智隍禅师随六祖修道得道后的故事,他在南方得道,神明就告知了他北方的乡人。《坛经》里的记载是:
禅者智隍,初参五祖,自谓已得正受。庵居长坐,积二十年。师弟子玄策,游方至河朔,闻隍之名,造庵问云:“汝在此作什么?”隍曰:“入定。”策云:“汝云入定,为有心入耶?无心入耶?若无心入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隍曰:“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策云:“不见有有无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
隍无对。良久,问曰:“师嗣谁耶?”策云:“我师曹溪六祖。”隍云:“六祖以何为禅定?”策云:“我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
隍闻是说,径来谒师。师问云:“仁者何来?”隍具述前缘。师云:“诚如所言,汝但心如虚空,不著空见,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凡圣情忘,能所具泯,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
隍于是大悟,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其夜河北士庶闻空中有声云:“隍禅师今日得道。”隍后礼辞,复归河北,开化四众。
以上公案里的禅机玄机,真心修道的人要参悟。你有没有道、得没得道,人心可瞒,天心难瞒;凡夫可瞒,神明难瞒。人在修,天在看;人在做,神在鉴。慎哉。
在道家,一个得道之人,道成之后,会和光同尘,随缘隐显,不会轻易显露他的修证境界。这里面的道理很深,自有“天律”,是修道者、成就者不能违背的天地自然的规律。修成道后,绝不妄为,而是助道弘化,这个弘化,或隐或显,各随使命、因缘。
这是道家的修行。读历代的仙传,会知道很多真人是和光同尘的,仅南宗祖师而言,初祖张伯端隐身于幕僚之中;二祖石杏林隐身于医者与裁缝之中,没有得道前做医生,得道后做了裁缝;三祖薛道光弃僧伽梨而穿上俗人的衣服,和光混俗于都市;四祖陈泥丸在箍桶匠人中隐身多年;五祖白玉蟾未弘道前也是一个普通道士,从他的《云游歌》里记载可知,很多道士歧视他、欺负他,他把这都看成是修行的磨炼过程。
唐代仙传记载过很多成道者隐身在医、卜、仆、隶中,像王十八是一个仆人,却是得道仙人,甚至有的真人隐身于乞丐之中。像清人王建章所著《仙术秘库》里就记载过仙人青邱子隐身乞丐。
《景德传灯录》卷十八有则公案,有僧问定州法海院行周禅师,“如何是道中宝?”师曰:“不露光。”曰:“莫便是否?”师曰:“是即露也。”
不露光,就是和光同尘,就是不出圭卖巧,就是万化之中隐真身。这是大修为。
“随缘酬业不造孽。”禅宗说,一个开悟见性的人,“随缘酬旧业,更不造新殃”。随缘了宿业、消旧债,不再做任何坏事而给生命因为果报的到来而造成新殃。《易经》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殃,即是灾难。灾难之来,因为果报。
造业和造孽不同。业有善业、恶业、不善不恶的业,而造孽则是造恶业,是造罪,做尽坏事。修道真正成就的人,会通过内之心德,外之功德,转化旧业。内之心德是菩提心。一个能发菩提心的人,会有内在的心德;外之功德,即是广结善缘、广种福田、多做好事。
做好事不求名、不求人知,默默奉献,悄悄完成,这样所得是阴德。心德功德,能转化无量劫的业障。一些修行人,自称得道,欺世盗名,传播邪说,惑乱人心,谋取私利,这些行为就是造孽。修道的人,不使人间造孽钱,不谋人间造孽钱。要有这样的心地。
下面附录白玉蟾真人《云游歌》:
云游难,云游难,万里水烟四海宽。
说着这般滋味苦,教人怎不鼻头酸。
初别家山辞骨肉,腰下有钱三百足。
思量寻师访道难,今夜不知何处宿。
不觉行行三两程,人言此地是漳城。
身上衣裳典卖尽,路上何曾见一人。
初到孤村宿孤馆,鸟啼花落千林晚。
晚朝早膳又起行,只有随身一柄伞。
渐渐来来兴化军,风雨萧萧欲送春。
惟一空自赤毵瑉,囊中尚有三两文。
行得艰辛脚无力,满身瘙痒都生虱。
茫然到此赤条条,思欲归乡归未得。
争奈旬余守肚饥,埋名隐姓有谁知。
来到罗源兴福寺,遂乃捐身作仆儿。
初作仆时未半月,复与僧主时作别。
火云飞上支提峰,路上石头如火热。
炎炎畏日正烧空,不堪赤脚走途中。
一块肉山流出水,岂曾有扇可摇风。
且喜过徐三伏暑,踪迹于今复剑浦。
真个彻骨彻髓贫,荒郊一夜梧桐雨。
黄昏四顾泪珠流,无笠无蓑愁不愁。
偎傍茆檐待天晓,村翁不许住檐头。
闻说建宁人好善,特来此地求衣饭。
耳边但闻惭愧声,阿谁可具慈悲眼。
忆着从前富贵时,低头看鼻皱双眉。
家家门首空舒手,那有一人怜乞儿。
福建出来到龙虎,上清宫中谒宫主。
未相识前求挂搭,知堂嫌我身繿缕。
恰似先来到武夷,黄冠道士叱骂时。
些儿馊饭冷熟水,道我孤寒玷辱伊。
江之东西湖南北,浙之左右接西蜀。
广闽淮海数万里,千山万水空碌碌。
云游不觉已多年,道友笑我何风颠。
旧游经复再去来,大事忽忽莫怨天。
我生果有神仙分,前程有人可师问。
于今历练已颟顸,胸中不着一点闷。
记得兵火起淮西,凄凉数里皆横尸。
幸而天与残生活,受此饥渴不堪悲。
记得武林天大雪,衣衫破碎风刮骨。
何况身中精气全,犹自冻得皮迸血。
又思古庙风雨时,香炉无火纸钱飞。
神号鬼哭天惨惨,露冷云寒猿夜啼。
又思草里卧严霜,月照苍苔落叶黄。
未得些儿真受用,如何禁得不凄凉。
偶然一日天开眼,陈泥丸公知我懒。
癸丑中秋野外晴,独坐松阴说长短。
元来家里有真金,前日辛勤枉用心。
即得长生留命诀,结茆静坐白云深。
炼就金丹亦容易,或在山中或在市。
等闲作此云游歌,恐人不识云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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