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No.501

【一】李贺有句诗云：“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意思是说，我才刚刚20岁，这是属于我的黄金时代，而我没有想过，生活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这一下锤得太猛烈，我的心如同兰花一样，就在秋风里衰败枯萎。

李贺的不得意，源于一次考试。如果人生可以未卜先知，我想李贺一定不会去参加那次科考。那一年，是公元809年，李贺迎来了一生中最好的年纪，他赶到长安去考进士。自从李世民“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科举几乎是下层士子进入官场的唯一途径。李贺也不例外。在考试之前，李贺早已诗名远播。文坛大家韩愈赏识他，他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上层社会似乎已经对李贺抛出了橄榄枝，以李贺的才学，考个进士犹如探囊取物般简单。不像那孟郊，五十多岁才进士及第。可惜李贺虽然比孟郊有天分，却少了一点运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命运给李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晋”与进士的“进”同音，封建社会特别讲究名讳礼仪，有人指出李贺考进士犯了父讳。因为封建礼教，李贺最终没有能保住考进士的资格。这一年，李贺的政治生涯被过早地划上了灰暗的句号。那时，他向社会伸出一只脚，试图一展风采，没想到被深深地刺了一刀，从此只能生活在书斋田野。其实礼教大防，不过是某些阶级的一个借口，也让李贺的人生多了一道坎。这道坎，可深可浅，对于李贺而言，他始终介怀，没能迈过去。给李贺下绊子的人叫元稹，那个与白居易合称“元白”的唐代大V。只因李贺少时傲气十足，一句“明经擢弟，何事来见李贺？”打发了元稹，从此元稹怀恨在心，你说我明经科出仕，我却叫你连出仕的资格都没有。要说一个人的才名与人品，有时真的是个反比例函数，永远为负值，无限接近零。真是可怜了那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然而，被取消考进士资格的李贺还是做了官，因为他的才气和诗名。李贺做的官叫“奉礼郎”，比九品还小一级，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室干事员之类。这么小的官当然不是李贺的心意，于是李贺闷闷不乐，官也没做好，身体也闷出了病，据说是抑郁症，做了三年官后，只好辞官回老家宜阳了。离开长安的李贺，神形消瘦，“憔悴如刍狗”。流年似水，功名难就。挥笔一句“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从此不问功名，专心作诗。于是，田野间多了一个骑驴写诗的年轻人，酒肆间多了一个脱衣换酒的年轻人。在李贺之前，李白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名句；在李贺之后，宋代王禹偁有“脱衣换得商山酒，笑把离骚独自倾”的吟诵。只不过，李白脱衣换酒是豪放，王禹偁脱衣换酒是风雅，李贺的脱衣换酒却是失意。然而在大唐诗歌的天地间，忽然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诗风飘邈诡异，他的诗句咄咄逼人。他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南园十三首》。他向往着那横刀立马、纵横沙场军旅生活，却是碍于一介文弱书生，只能在诗歌中抒发自己的报国志向，他是多么心有不甘。他亦只能，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写：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在他的诗歌里，他可以在天庭漫步，可以俯瞰九州万国，可以与仙人交谈。在他的诗歌里，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心无旁骛，把全部心思用在写诗上。他的母亲见他这样写诗非常心疼，说：这孩子写作时竟连饭也忘记了去吃，非要呕出心吐出血来，才肯罢休的呀！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得由于此。也许太过有天分的诗人，容易遭到上天的嫉妒，李贺的生命因诗璀璨，却过早地陨落了。公元817年，年仅27岁的李贺告别人世。天若有情天亦老啊！在他的诗歌里，他永远以另一种形象出现：英俊、飘逸、卓尔不群。他怀着对生活的另一种浪漫，解构唐诗新的出处。他被后人称为“诗鬼”。李贺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李贺没有倾诉的时间，他的郁结全都在诗里了。我们可以感叹命运的不公，可以感叹这世间有许多人为或者非人为的机缘巧合，但真正值得说道的，恐怕没有几件事情。因为我们都知道，命运的辛酸只有自己尝，旁人无法替代。

【二】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句话最爱说的人是金庸先生《神雕》里的杨过。我想这是杨过在经历过生活的种种考验，才有感而发的吧。其实对于金庸武侠里的众多人物角色而言，每一个人几乎都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个人都是命运的玩物。没有谁天生好命，没有谁运气好还可以一直褥羊毛。《笑傲江湖》里阴谋家岳不群取得林家辟邪剑谱之后，命运只对他讲了一句：“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剩下的，只能他自己选。选择了自宫，就选择了权利。不自宫，就等于华山派百年基业毁于我手上。岳不群只能贴胡子，装门面。风光的背后，谁曾想过他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还不能对宁中则说。可与人语者为零。《射雕》《神雕》里的郭靖、黄蓉，一个武功盖世，一个绝顶聪明，两人恩爱不移。身为武林领袖的他们，被多少人赞颂与羡慕，谁人不识金刀驸马，谁又不认打狗棒。可是郭靖、黄蓉的名字只有与襄阳城在一起的时候，才担当得起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荣光，最后只能城破身死。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份选择，等于一份责任。《天龙八部》里的萧（乔）峰、慕容复、段誉、虚竹，又有哪些人的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因复国导致自身压抑而变得疯癫的慕容复，因上一辈的情感放纵而祸及自身的段誉，因种族歧视而为和平牺牲的萧峰，还有生父日日夜夜在眼前却从未相认的虚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宿命不曾为他们而改变，一切都是书中写好了的文字，而留给我们的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人生的烦恼，从来不因为你的出身、你的职业而有所不同，生活原本不易，烦恼无处不在。岳不群有他的烦恼，郭靖、黄蓉有他们的烦恼，慕容复有他的烦恼，段誉三兄弟也有他们的烦恼。生活其实就是一局珍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何一个人都会受到他所处时代的影响，在面临大的历史变迁的时刻，谁都无法做到波澜不惊。当前，正处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当中，然而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只有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看透生死、看透人生。李贺没有做到，但他的诗歌已经达到那种境界了。杨过做到了，绝情谷纵身一跃。萧峰做到了，他选择了自戕。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写：当灵魂失去庙宇，雨水便会滴在心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选择了林荫小路，就放弃了阳光大道；选择了欣赏奇景，就放弃了平坦旅途；选择了重新开始，就放弃了曾经拥有；选择了奔赴远方，就放弃了现世安稳……不如常思一二，不想八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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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我们都是同样努力的人啊，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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