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诗的自由如宇宙之无言而含有一切

导读

诗为什么要分行，诗必须要分行吗？分行是对韵律的成全，还是一种对诗情的打断？这一集将为你介绍商禽的《长颈鹿》，与你讨论一种不太分行的散文诗是如何理解诗歌的分行以及自由的。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要继续来跟你讨论新诗是不是不押韵的分行体。

上一集我们主要讨论了新诗对于音乐以及韵律的理解，我介绍了瘂弦所写的《乞丐》。这一集呢，我们就来讨论“新诗是不是不押韵的分行体”这句话的下半部，也就是说，我们该如何理解新诗的分行这件事。

我们经常看到在网络上，有的人为了讽刺新诗，就把一篇散文，甚至是一个非常无趣的讲义或者说公文把它分行，说你看这一分行就成现代诗。其实这是在讽刺说你们诗人不过就是会分行。有句话更刻薄，说会按回车键就是诗人了。我们诗人对这种讽刺已经见怪不怪了，也都是一笑了之。

为什么诗歌要分行呢？我知道一个笑话是，那不是笑话，是个真事了。香港的报章给诗算稿费，往往是按行数来算的，大陆有一些报章也这么算，所以导致我们有的穷困潦倒的诗人，为了多要点稿费，就拼命分行，一个字、两个字就一行。把明明可能只有一百字的一首诗，硬是分出了几十行来，就为了获得更多的稿费。

当然了，别的写散文、写小说的人就看不过去了，觉得凭什么你这样分行，比我那样密匝匝地写满一篇的稿费可能还多？这也怪我们诗人，比较投机取巧。但严肃的诗歌，它分行或者不分行，其实并不重要。它的分行和不分行，其实是对应着上一集我说的诗歌内在的音乐性，也就是说一种情绪的流动。

新诗的自由如宇宙之无言而含有一切

分行，怎么分，在哪里分，甚至不分行，就跟音乐里边那种切分、节拍、一个乐句在哪里断是相一致的，不是说只有像旧体诗、古诗那样很整齐地、豆腐一样的分行，才是分行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般人说分行、不分行，其实介意的就是说，你这诗要是不分行，它跟散文有什么区别。我上一节就讲过散文化，这一点我们大诗人废名的高见如何？他说，“我认为新诗和旧诗分别上不在于白话不白话，而是旧诗内容是散文的，新诗内容要是诗的。”

因为废名认为，旧诗已经成为一种抽象的说辞或调子，这种调子实质上是用散文就可以表述的内容。但他认为，新诗要回归到真正的诗的自由里面去。用韵不用韵都没有关系，新诗所用的文字，其唯一的条件乃是散文的文法，其余的事件只能算是诗人作诗的自由了。真正的好诗不靠诗的修饰，也能传递一种强烈的诗情。

这一点，后来在他一个弟子一样的诗人身上又得到了深化，那就是林庚。我们知道，林庚是研究唐诗、研究古文学的大家，同时他也是一位大诗人。但林庚最早在诗坛出名，还是因为他曾经被戴望舒专门批判过，批判什么呢？

林庚最初也是尝试写像新月派那种格律体的新诗，一块一块的豆腐干，而且里面充满了一种从古典挪来的诗情画意。于是作为刚才我说的一位革命者，戴望舒就写了长文批判他，说他是直接把古诗翻译成新诗，说他只不过用新诗的模样去包装了古诗的骨子。

然后戴望舒还更过分，自己做了一番演习，把一些古诗翻译成林庚体的新诗，又把林庚的诗翻译成古诗风，这些诗翻过来都像模像样地，好像是过得去的好诗。

不过，我们的林庚没有受到戴望舒的打击，反而从这里开始反思自己的格律诗限，从而创立了一个叫自然诗的概念。他说，他期待一种如宇宙之无言而含有了一切，也便如宇宙之均匀地、从容地有一个自然谐和的形体的诗。

所以，最终林庚也走向一种自由诗，但他重新思考了自由诗的自由。他说，许多人仿佛觉得，自由诗不过是形式自由的诗而已，这实在是今日自由诗的危机。

诗的自由去到极端就成了散文诗

其实如果诗的自由去到了极端会是什么呢？这就回到了我刚才说的散文化这一点了。一首好诗的散文化跟一首诗本质是散文是彻底不同的。

自由诗的自由，在于诗情它运行的时候自由。它分不分行到了某种程度已经并不重要了，分行只不过是诗人把自己的感受提供给读者，让他去发出一种内心的节奏所提供的方便而已。

就像我把一句诗分行分行再分行，只是为了来提醒你，读的时候在这里应该停顿停顿再停顿一样。但如果不分行，其实也并不妨碍一个优秀的诗人写出他们内心的波澜曲折。

散文诗就是里边最极端的一种形式，它根本就不分行，表面看起来是散文，但是一首好的散文诗，它骨子里彻底是诗的。鲁迅的《野草》我觉得是中国新诗史上真正的第一本成熟的新诗集，他采取的就是散文诗的形式。

而台湾另一位我非常喜欢的诗人商禽，他也是以写散文诗著称的，我认为鲁迅之后写散文诗写最好的，就是商禽。

下面我给大家读一首商禽的名作《长颈鹿》。大家可以感受一下，散文诗的节奏是怎样变化的，以及又是什么让它跟散文、好散文区分开来的。

长颈鹿

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动物园中，到长颈鹿园下，去逡巡，去守候。

就这么两段，它们像鸟一样，来往于诗和散文之间，变换出了许多的节奏。大家听我念也能听到，第一句是长长的长长的20多个字的一句长句。“那个年轻的狱卒发现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是不是就像一个长颈鹿的脖子呢？

诗真是非常奇妙的，它又有视觉元素，又有音乐元素，这长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囚犯服着无穷无尽的刑，他们也不知道要经历多长的岁月才能重新获得自由。

一方面是这种喘不过气，另一方面又呼应着一个超现实的景象，就是那个巡逻的狱卒发现囚犯长高了，他们的脖子越伸越长。但年老的典狱长告诉他，不是因为窗子太高，他们才要伸长脖子，是他们在瞻望岁月。岁月悠长悠长漫长地流逝着，囚犯的脖子就越伸越长，越伸越长也看不到尽头。

这已经是一次分裂，一次戏剧，把整个情境一下子就斗转了过来。接着第二段，节奏又变了。“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这么一串排比句下来，慢慢地收住，到最后，由七字的排比变成三字的排比，“去逡巡，去守候”，可以说余音渺渺，让人恨不得要穷尽下去，却在这里停下来了。

到底他去长颈鹿的笼子外守候，他看到了什么呢？他能看到这长颈鹿获得自由吗？当然不能，它就是在动物园里的动物，怎么能获得自由呢？这个狱卒的守候，其实也是在发现另一点，就是说，除了笼子里的长颈鹿，除了监狱里的囚犯，他自己也成了这个岁月的囚徒。

音韵的节奏，到这里突然停止，是有一种遗憾要留给我们读者，这就是诗歌的言外之意。这时候就是要更进一步地带入，在这么一个囚笼里面，你能不能意识得到，你自己也是岁月的囚徒呢？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你看，读完了这首诗，你就明白了什么叫林庚说的“如宇宙之无言而含有一切”的自由了吧？《长颈鹿》就是这样的一种自由，它跳出了“到底要不要分行”这样表面的格式拘泥，而完全按照诗人想传达的感受的变化，去决定诗歌内里的节奏和音韵。这样说，你就能理解，什么叫散文诗表面是散文，骨子里却是诗了吧？

好了，说到这里，关于“新诗是不是不押韵的分行”的讨论大概就结束了，下一集我会跟大家分享另一个话题，那就是“新诗难懂，是否是在故弄玄虚”。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谢谢大家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