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在世俗的雨里决定成为那样的人

导语

这集节目，继续讲世俗的诗意。世俗生活，可以是鸡毛蒜皮的，但有的诗人却能在鸡毛蒜皮中发现闪耀的价值，甚至是人生的觉悟。这集节目，就以宫泽贤治的《不输给雨》为例，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一节我们接着来讲“世俗的诗意”。

世俗可以是鸡毛蒜皮的，可以是非常低下地追求着某种最简单的欲望的满足，但它也可以是丰盛的，提供给你各种各样的滋养。

而诗人的关键是在这滋养中去辨别哪些是适合自己的，并且把它们结构起来，提示出鸡毛蒜皮当中是否还有一些价值在闪耀。

那这次我要跟大家分享一个诗人，可能很多同学、很多朋友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他叫宫泽贤治。

为什么听过他的名字呢？就是他有一本非常有影响力的童话叫《银河铁道之夜》，同时也曾被改编成漫画、动画等等，有过很多中译本。

如果你是身为人父人母的话，可能有买过给你的小孩听，或者自己小时候也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宫泽贤治在中国的确只是以童话作家知名，这两年才有了他的诗的译本，他在日本既是很大众的童话作家，又是大家很佩服的一个所谓的“国民诗人”，他的诗能够感动最普通最普通的人。当然他也有非常复杂的诗，让人从宗教学、从哲学、从神秘学等等去研究的一些诗。

今天我要跟大家读的一首是他最著名的诗。这首诗著名到什么程度？还记得日本福岛大地震、海啸，我是看电视看到的，在一个撤离了的课室里面，同学们就要走了，老师讲的最后一课就是这一首诗《不输给雨》。

不输给雨
不输给风
不输给雪和夏天的忽热
拥有强健的身体
没有欲望
决不发怒
总是静静微笑着
一天吃四杯糙米
味增和少许蔬菜
所有事情都不考虑自己
好好看仔细听并且去了解
然后不忘记住在原野的松树林荫下的小茅草屋
若东边有生病的小孩
就去照顾他
若西边有疲累的母亲
就去替她砍稻束
若南边有濒死之人
就去告诉他“不必害怕”
若北边有人吵架或诉讼
就告诉他们“没意义，算了吧”
干旱时节流泪
冷夏时慌乱奔走
被大家叫做木偶
不被赞美
也不让人感到苦恼
我就是想成为那样的人

这首后来被人写在灾区的黑板上的《不输给雨》，宫泽贤治最早是写在一张便条纸，用铅笔写在上面的，是他晚年最终的觉悟。

这首诗首先写到的，就是大自然的严酷，但是面对大自然的严酷，诗人说他不输给雨，不输给风，并非是一种我们所习惯的要改造自然，要“敢教日月换新天”——那样一种人类中心的狂妄。

你跟一种东西说我不输给你，不代表我要打倒你，我要跟你为敌，很可能是我跟你一起赛跑，一起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他这样子说不输给雨，不输给风，其实是跟自然的风雨并肩站立，以便让自己成为拥有强健的身体，没有欲望，绝不发怒这么一个跟大自然一样结实的人。

其实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文明的人类以外的世界的一个原始状态，很多动植物都可以做到的，强健的身体，没有欲望，可能只有正常的那种大自然赋予给它的食欲、性欲，没有更多的占有物质的欲望，也不轻易发怒。

动物，尤其是植物就更加是了，但人要经过很多修炼，才能重新成为这样一个安稳自在、泰然自若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灵魂。

宫泽贤治接着描述他每天是怎样生活的，他这种生活看似非常的世俗，非常简单，但实际上世俗之人也未必能做得到——吃四杯糙米，吃一点蔬菜、味增，凡事不考虑自己等等。

宫泽贤治是生活在日本的北部农村一个比较贫穷的县，他虽然家里出身还比较好，比较富裕，但他看到身边农民的悲惨状况，他是选择了去学农业科学，他大学是学农学系的。

然后回来呢，他自己组织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建了一个小农场，去试验一种农业的革命，然后也帮助了很多农民，教会了他们很多科学知识。

他周围的是当时日本上个世纪初的农民，大家也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愚昧，或者说多么的就是榆木脑袋，就像他后面说的又吵架的，又担心死亡什么。

但实际上，我们看看现在我们的城市里边，这一切也是会发生的——疲累的母亲，生病的小孩，害怕死亡的人，吵架、诉讼比比皆是，这并不是说农村才有的。

但在农村里边，解决的方式可能更属于身体力行的，有赖于宫泽贤治这样的一个人，他没有去奢谈怎样改变世界，怎样在农村里发展一场什么运动啊，甚至是我们习惯的思想改造，他没有。

他没有奢谈怎样改变世界，他只说要改变自己，他把自己改变了，自己成为那个新人，然后才能去介入这个世界，让整个世界新生。

宫泽贤治他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方式全是非常朴素的，亲力亲为，坐言起行。母亲疲累了，他没有去写个文章，喊什么女权，什么悲天悯人，他就直接跑过去，帮她扛她的稻束。

如果有人吵架诉讼，他没有去上升到阶级斗争什么去，就告诉说他，人世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这些东西没有意义的，算了吧。

最后他有一个对自己的非常严格的批评，他也承认自己无助的一面，感叹的时候他会流眼泪，夏天出现“冷夏”这样的一种违反自然的情况的时候，他也只能是慌乱地奔走。

大家以为他是一个木偶，实际上他只是顺应天，顺应自然，自然如何，他就在自然当中如何成长，最终我们所有人都会跟自然融为一体的。

他前面说到的那间小茅屋，他说“然后不忘记住在原野的松树林荫下的小茅草屋”，这间小茅草屋它不是一个被人住的地方，它是一个自己住在原野里的，这个小茅草屋其实就是他的形象，宫泽贤治的形象的一个投射。

他拥抱自己，像一个屋子一样先接纳了自己，接着去接纳别人，接纳不只是别人，接纳春天的万物，接纳这些所有的事物的矛盾，不只是接纳他们的美好。

这样一种宽广的心，把所有成熟的东西都放到了自己的内心中去，然后他不需要人称赞，也不要去惹怒别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安贫乐道。

他知道了自己的“道”，他在其中自得其乐，而且他跟宗教圣徒，他跟那些革命领袖等等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甚至不需要光环，他就是这么一个小茅草屋。

今天就分享到这里，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