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山》到《拳》:我为什么要写武小说?
我喜欢齐白石的画,后来读到《白石老人自述》,也喜欢。
看别人的画,写自己的小说,就这么活到了中年。到了中年的晚期,老之将至,却渐渐多了困惑。四十而不惑,圣人是这样,而我不是。
齐白石把这个年龄段,称之为衰年。他衰年却没有衰朽,反而有了一番“衰年变法”,时间在六七年以上。变法之前,他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逸,是高格。但冷,也就近于冷清了。他自述,“很少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后来,他的朋友陈师曾劝他自出新意,变通办法,他听了劝告,自创出红花墨叶的一派。此后,“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
翻阅齐白石的画册,看下边标注的年头,会发现,他变法前后的风格,的确很不一样。变法之后,愈老愈是新鲜、生辣。傅雷先生是翻译家、画评家,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画家,颇多苛评。但有两个人,他给予了慷慨褒奖,一个是黄宾虹、一个是齐白石。他写到,“白石老人则是全靠天赋的色彩感与对事物的新鲜感,线条的变化并不多,但比吴昌硕多一种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
这让人想到汪曾祺。
汪曾祺给人的感觉是,60岁后忽然开始写小说,得了大名,是个大器晚成的作家。然而不然,他可以说少年得志,19岁考入西南联大,20岁即发表小说《钓》,29岁出版了小说集《邂逅》。《汪曾祺全集》的第一册,收入小说40多篇,全是他28岁前完成的。这些小说我几乎都读了,感觉是有才气,但多数不出色,且有一种中年气。此后30年,他是否在内心经过一番变法呢?不得而知。但他60岁重写小说,《受戒》的清新、放逸,有红花墨叶的青春之美,却绝无暮气。62岁时,他写了《鉴赏家》,两位主人公,颇像武侠中高人。而其实,有武侠味,却跟武不沾边:一个是孤傲的画家,一个是卖水果的贩子。我读了七八遍,也给学生分享过五六回。
汪曾祺在衰年写下的短篇小说,差不多都可以列入当代的经典。
二
我也想变一变。
我自小是个《水浒》迷。少年时闹书荒,但毛主席说,干部应该读三遍《红楼梦》,后来又发动全国人民评《水浒》。因这个机缘,家里自然也就有了这两部书,且可大大方方地读。《红楼梦》读了三遍,半懂不懂,好多小枝节,偏又是小枝节最好看,譬如,吃个茄子、沏一壶茶,有那么多讲究。宝钗的冷香丸子,让人想入非非。林黛玉好端端的,说哭就哭,却让人心烦,贾宝玉为啥偏爱她?不懂。至今也难说全懂了。《水浒》呢,更是反复读,前七十回读来最过瘾,可能读了不止七十遍。是男人在合适年龄遇到的一本最合适的书。《水浒》何以这般牵动少年心?快意恩仇。这个答案,从不过时。
年岁渐长,又读《水浒》,发现恩仇是足足的,但,快意否?还难说。 譬如宋江,他肚子里有个黑色的小宇宙,就很难看得透。再譬如武松,他对两个嫂嫂(潘金莲、孙二娘)的爱恨,就比字面上复杂。一刀劈下,自然快意,却不是人生。人生正如人心,是有许多迂回的。
后来读了金庸,觉得《水浒》不大过瘾了。金庸的招式更多,打得更闹热,高手之争,颇像半仙飞来飘去,十分好看。何以爱、何以恨,即便如萧峰那样生世有惊天大秘密,最后都会一五一十讲清楚。金庸是相当体贴的作者,读者不用担心看不懂。
但金庸看多了,也有点腻了。再回头读《水浒》,那种不过瘾,反而就成魅力了。它在文本中留下的大量缝隙(空白、灰色),会把读者拽进去,参与叙事的再创造。人性的质疑、拷问相当的剧烈,但别指望有标准的答案。
金庸笔下的习武人,多数是为习武而活、而死,刀法、剑法、秘籍宝典,成为生死之第一大事。这很像萧红《呼兰河传》里的人,倘问他们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们说:“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本末倒置,而不自知,且显得相当有逻辑。
《水浒》英雄则不是这样的。教头如王进、林冲,押司如宋江,都头如武松,各安本分,各自活着。只是,一件突兀而至的人或事,打乱他们的人生,拐点来了,由此起承转合,直至跌入黑暗的坑。由于他们是凡人,故事就有浓厚的烟火气。由于他们是英雄,起伏反转时,就会带出凶悍残酷、刀剑无情的暴力美。血溅一地后,则是茫茫的惆怅。鲁智深在钱塘潮声中安详往生,武松则在六和寺里捱过了八十之寿,麻木而终。这个结局,比贾宝玉披着猩红斗篷在雪地上飘然远去,更有切实的宿命感。
三
我从没想过写武侠小说。
我没有金庸的才华;也不愿把小说写得很满,说得透彻。但是,我很想写一部武小说。
我想像中的武小说,不出现武侠、武林、江湖这样的字眼,然而,它是以武为核心的。笼罩这部小说的,是日常的饭菜味、茉莉花茶香。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功夫是常人的功夫,只不过,被发挥到了极致。
极致,是武小说的魅力,它应该同时体现孙过庭在《书谱》中指出的第二、第三种境界:务追险绝,复归平正。
对手、对抗、较量,是必不可少的。但不要混战。出其不意的一拳,应包含着必然的逻辑。
语言呢,应远离酷、帅、炫。要朴素、结实、而又有情趣,能刻出日常生活的质感。
太难了。想了这么多,哪还敢动笔。
四
2017年,我写了《春山》,主人公是晚年的王维,也许可以称为文小说。
2019年,终于写了武小说,起名《拳》。是我所有小说中,名字最短的一部。但写作的时日够长的,跨了年才完成,并在疫情深重、闭门不出的春天,一遍一遍地修改。
《拳》这一个字,我期望是一字一拳,比文小说更有力。
但,我又以为,文、武小说,并非是截然不同的。
念书时,我就请教过一位资深武迷,武的奥秘是什么?
他说,不好说,说不清。这么说吧,武即是文,是文化,而文却不是武。你觉得我说错了没有呢?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错。
我期待自己的《拳》,故事的内核是武,而武的内核,还是文。武学,是一种哲学。所以,它还是披着武的外衣的一个文人小说。
但思考也止于此。至今,我也无法给武下一个定义。但总算用《拳》讲了一个武的故事,把对武的理解,化在了对武学大师的寻找过程中。
《拳》顺利发表、出书后,我更相信,顶级的武术家,就像最不平凡的隐士,譬如陶潜、王维,并不隐居于山高林密之处,修炼宝典,等待得道。他们住在市井,就在我们身边的人群中。
汉语小说的四大古典名著,除了《水浒》,《三国演义》写战争、《西游记》讲降妖降魔,宽泛地说,也都可以归于武小说。时间已经证明,它们是有趣的,也是深刻的,记录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且参与了塑造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衰年写《拳》,此后我还想走得远一些。攀上武的峭壁,去观照文的世界,赋予旧事物以新鲜的亮光。
2021.3.30.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