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灵魂只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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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琼姐微信告知广州购书中心有周国平先生与读者的见面会,问我去不去。其时,我正在中山古镇与人谈事,毫不犹豫地说,去。高中时期,在我人生最困惑迷茫的阶段,是周先生的作品,引我走了一程。如今他来广州,虽是一次活动,也好似秘密的约定。
活动在周六晚上七点半开始。当天谈完事,下午四点十一分,我从古镇坐轻轨到广州南站,要再转几道地铁,才能到达购书中心所在的体育西路。琼姐开车,从佛山过来,正好经过南站,叫我别坐地铁了,等她一起。一面,我又联系乔紫叶,让她先去占座位。她问,要送书吗?我感觉有点送不出手。她说,送吧,反正是你自己写的。
四十多分钟车程,我到了广州南站。联系琼姐,她也快到了。穿过长长的过道,我去北停车场等,那里上车方便。南站车多人杂,又值周末,更是拥挤。天下着小雨,有点冷。喧闹中,琼姐的车稳稳停在我面前。对广州复杂的交通,她不熟,我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笑说,幸好可以导航。从南站到购书中心,要个把小时车程。一路都在下雨。琼姐开车稳当,不紧不慢。两面的车,飞奔而去。
我们也算风急火急赶到了现场,却差点没进去成。还在路上时,乔紫叶就打来电话说,座位已经满了。不少人是午后两三点就来排队的。座位满了,反正可以站着。不料保安不让,只准乔紫叶一个人进,因为我们没排队。这保安有原则,但态度极差,他凶巴巴地问乔紫叶,你到底进不进。我们只好作罢了。琼姐去跟一个阿姨交涉,不知她讲了什么,阿姨竟同意我们进去。这遭到一个保安的反对。阿姨小声说,他们是我朋友。里面坐满了,后排走道里站了些人,外面还排着几队人进不来。
活动的主题是“爱与孤独”,周先生讲的时间为半小时,然后开始现场签书。半小时,确实太短。主持人水平一般,所提问题,与周先生不在同一层面。她把爱等同于性生活,又从孤独反证现在人普遍不“性”福,所以才孤独。现场,她煞有介事地问有多少人结婚了、恋爱了、准备恋爱了,要大家举手。举手的不多。她就说,看看,孤独的确实是一群人。又问感到孤独迷茫的有多少,要大家举手。举手者仍是寥寥。她便诧异了。其实,只要真是周先生的读者,就不至于会浅薄到动不动举个手。
活动现场
我觉得,爱是人之为人的基础,孤独是一种境界。如果没有爱作为基础,我们便没法处理好与他人、与社会、与世界、与自我的关系。加缪的墓碑上,镌刻着他自己的一句话:“在这儿我领悟了人们所说的荣光,就是无拘无束地爱的权利。”周先生说,你之所以感到孤独,是因为你在思考一个大问题。这个大问题上升到哲学层面,就是对永恒的追问与沉思。正是这一终极关怀的追问与沉思,开启了人类的智慧。
主办方无非是为了多卖几本书,主持人也只是想娱乐一番,使现场有点气氛。我赶来,不为买书,不为解惑,只是要见一见周国平先生。实话说,我已经没有普通层面的烦恼、痛苦和孤独。与一般人相反,身为写作者,我是享受孤独的。若没有孤独,我没法写作。我所面临的一些问题,恐怕是连周先生都无解的。到现场,我是怀着感激之心,静静地看看周先生这个人。去年读完木心先生的作品,我为不能见他一面,深感遗憾。见面我们也不一定会聊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看他,就像我来见周先生一样。正是周先生,为我打开了智慧之门。
高二时,我们开始学习哲学。所谓哲学,不过是政治课的一部分,简称马哲,分唯物与唯心,高扬唯物,贬低唯心,其中尤其被老师瞧不起的是“形而上学”。彼时,我非常不解为什么有个东西被取名为“形而上学”。以我贫乏的头脑,还无意识去探究“形而上学”是一种什么思想,只是奇怪这名字。为方便我们记,老师将“形而”比喻成小学生,“形而上学”就是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思想不成熟。只要记住这个比喻,就能应付考试。可是,它为什么要取名叫“形而上学”呢?可以说,这就是高中哲学课堂使我产生的最大问题。
我非常能理解周先生说的,孤独是你在思考一个大问题。因为,我曾这么思考过,还在这样思考。身边的同学只是死记硬背,做习题和考卷,他们并不关心什么“形而上学”。我怀揣着这个大问题,问老师,老师左不过教科书上那套话,临末还不忘笑着把“形而”的比喻再说一遍;问同学,回答说,这就好比你的名字是你父母取的,“形而上学”呢,也是最初发现的人取的。他们的回答,都不令我满意。当时我的头脑好比洛克所说的一块白板,是没法完成思考的。但我近乎本能的觉得,“形而上学”一定很神秘,不然不会取这么个鬼名字。
我就读的是重点高中,一切为了升学率,抓的很严。高二学年,我们连高三的课全上完了,剩下一年都是复习,备考。我对考试已经毫无兴趣,厌学情绪很重,开始看文学作品,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那时候没什么书可看,无人引导,也不知该看什么。所看的书,无非是语文教材上经常出现的某个作家的作品。所以,我最早看的是鲁迅的杂文,沈从文的《边城》,后来陷入《红楼梦》。周国平先生的文章,先是在试卷上读到的,阅读题,印象不深。在语文教材上再次读到他的一篇文章,我简直惊讶了。
那篇文章是谈哲学的,篇幅不算长,但把哲学的源起、本义、流派,所探究的本源问题等,梳理得清清楚楚。我边看边默然领会:哦,原来这就是哲学。那些掌故与资料,不过是丰富了我贫乏的头脑,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周先生竟然在文中提出:西方两千年的哲学等于就是“形而上学”。此前,老师提到“形而上学”,总是不值一晒的语气。同学们自然不会将之放在眼里。我在思考它,也仅仅止于困惑它为什么叫“形而上学”。想想,突然看到周先生这一论断,我会受到多大的精神冲击?
“形而上学”既然这么厉害,究竟是什么呢?文中,周先生并没有解释,好像读者自会明白。于是,我就去找周先生的著作,期望找到答案。我的家乡恩施,是大山里的一个小城市,当时还没通火车,318国道是唯一的出山路,到最近城市宜昌,都要十个小时。在如此封闭的地方,文化也是落后的。市一中周边的几家书店,几乎只卖教辅资料,竟然找不到周先生的书。听同学说市二中旁边有家大型书店。周末,我坐公交,穿过舞阳坝,沿着滨江路,再过东门大桥,终于找到了那家所谓的大型书店。一番搜寻,竟看见书架上赫然摆着一本周先生的书。
那本书很厚,叫《周国平人文讲演录》,封面有先生的照片。我如获至宝,毫不犹疑从生活费里拿出一笔钱,买下了。读完,我不能说找到了答案,只是看见了一条寻找答案的路。周先生并没有明确给“形而上学”下个定义。“形而上学”能定义出来吗?后来,我读到老子的《道德经》,开篇即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什么?老子说:“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我觉得,这就是在形容“形而上学”。《易经》里又讲:“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学”,可以说是人类对世界本源的追问和沉思。我明白的不多,却分明感到有一束光,一寸一寸地照亮着头脑里的黑暗。
《周国平人文讲演录》这本书中,讲到了西方众多哲学家的观点,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尼采。周先生对尼采,可谓青眼有加,深入研究过,写有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和《尼采与形而上学》。高中阶段,我要找这两本书,遍寻无着。尼采的作品,也找不到。哲学于我还很陌生。但在十九岁的年龄,我意识到人必然会死,开始思考永恒,思考人生的意义。叔本华质问,人生究竟有一个意义吗?周先生说,人生的意义就是给这无意义的人生一个看似的意义(大意如此)。于是,我选择了文学,初衷就是为了给人生一个意义,用作品实现永恒。年少总是轻狂的。
高考后填志愿,我只填了中文系,立志奋斗成作家。进入大学,为多读点书,我从第二周开始就毫无愧疚的逃课。在大学图书馆,我找到了尼采的《权力意志》《悲剧的诞生》《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不求甚解地读过后,我才读周先生写尼采的两本专著,便感觉特别亲切。可以说,尼采是影响我最深的思想家,尤以《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为甚。康德和黑格尔,对我这种没受过专业哲学训练的人,过于庞大,读不懂。由尼采散射,我读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兰波的诗歌等。我喜欢的诗人、作家、哲学家,他们的思想里都有尼采。
大二以后,我几乎再也没读过周国平先生的书。因为我需要解决的问题,他已经帮我解决了。活动现场有问答环节,琼姐和乔紫叶问我要不要提问。我说,不提了,读他的书就够了,现场提问也显得轻浮。演讲结束后,周先生开始签书。我也站在最后一排,把乔紫叶带来的我的两本书签给他。本来,我是不想签名的,生命本没有名字,何必多此一举?乔紫叶说,签一个,显得尊重。她想的周到,连我的印章都带了。惭愧的是,《烟火人间》早已售完,只剩几本封面稍有损坏的。希望周先生看到,不要觉得我小气。
现场坐了一百五六十人,一排一排到前台签名。等我们最后站着的被安排到前排就坐等候,在外面等候的才陆续入场。轮到我们上台签时,大厅里还是满的。估计到场的,不下四百人。有的人还买了几本书。周先生要一本一本的签完,手一定很酸。乔紫叶问我,要合影吗?我说,不用。前面一中年妇女要我帮忙拍照,我抱歉地叫她找了别人。我觉得不征求人家意见的拍照,是一种冒犯。我递上要签名的书,再送上我的书,简短说明。周先生似乎有点意外,很郑重地把我的书交给助理,并要我留下联系方式。
原本,我想请周先生吃餐饭,邀约几个同道中人,小聚一次。现场他忙于签书,也不便提了。我们从后门出去。楼梯间较窄,安安静静,唯有一个白衣制服的保安站在转角处。我突然想起《圣经》里讲到的窄门:“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文学的门其实也是窄的,路也是小的,走的人从来不多。周国平先生便是引我走进窄门的人之一。这是我必定要见一见他的理由。
2019-3-8 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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