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Ⅱ我的武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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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 瑞

我对武汉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那是2012年,读完大三要实习,室友在广州番禺一所民办学校教书,叫我也过去,有工资可拿。同去的还有一位咸宁的朋友。我们约在武汉会合。夏天,一辆绿皮火车轰隆隆从山城恩施奔到武汉。一出车门,天啦,我差点被迎面的热浪窒息。
武汉到广州的火车票很不好买,提前好几天,也只能买到站票,还是晚上十点多的。我们在德克士坐等了七八个小时,然后挤上火车,里面根本没有空间。朋友有经验,他说,我们不要挤进去,就在门口,还可以在小凳子上坐坐,里面有餐车来来往往,根本坐不了。
勉强在进门过道坐下,也很不方便。每到一站,我们得站起来,让人上下。半夜三更困得要命,刚刚眯一会儿,又被上下车的人挤醒。乘务员多次赶我们进去,但我们死守着小小的角落不放。因为一旦挪开,就没法坐了,只能站一整夜。
2014年,我已经换了好几种工作了,民办教师,地产销售,刊物编辑,培训教师,都做过,也厌倦了广州。一位师兄在武汉做杂志,问我有没有兴趣。那时,我一心想着去远方,也不管远方等着的是什么,只要离开原地就行。是年秋天,我又坐一辆绿皮火车,穿越湖南,奔到了武汉。
我对武汉的第二印象也不好。
当时,雄楚大道正在修通往光谷的高架,挖得千疮百孔,到处堆满材料或废渣,尘土飞扬。透过车窗看到耸立的长江文艺出版社,墙面糊满了泥灰。公司在南湖小区一栋居民楼里,那一段叫幸福路。每天生活在那里,我幸福得欲哭无泪。
到武汉,我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几句:“来自天堂的施工队/为何修不出一个天堂/难怪住在黄鹤楼边的诗人会感慨/——我心怀大爱,却苦于赞美/这尘土飞扬的人间/哪里适合抒情”。黄鹤楼边的诗人是指张执浩,《天堂施工队》是他的长篇小说,我大学时看过。
相比广州,生活在武汉唯一让我满意的,是饭菜还算可口,吃辣再也不上火了。热干面我却是喜欢不起来,至今难忘的是羊汤烩面。一大碗只要九块钱,宽宽的面条,和着辣椒和香菜,吃完真是爽。
诸多不便中,尤其是出行。地铁线路少,很多地方到不了。下了公交,你也很难找到地铁站。它们相距之远,可能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地铁走道两边悬挂着诗歌牌,那些熟悉的诗句不经意间就会跳入眼帘。
我不喜欢逛街,但每周末会去一趟省图书馆。第一次去,按导航一路找,忍不住一路怀疑,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走过长长的人行道,总算到了。那一带虽有高楼,却荒凉得像郊区。图书馆是一栋高大的现代化建筑,造型可以称得上有几分别致,里面空阔明亮,只是藏书不及广州珠江新城的图书馆丰富。借书证每次只能借五本,也远远少于广图的十五本。
武大只去过一次。校内图书馆大门口设有门禁,有军人站岗,需要刷学生证才能进入。这样的地方,我实在不想去第二次,不管传说中的樱花多么漂亮。
武汉评论家刘波在评价荆楚一带的诗人时说,他们都有一种小地方的谨慎。我不知道荆楚的诗人是否接受。在广州生活了几年后,武汉整个城市给我这个山里人的感觉,也是处处充满了小地方的谨慎。
当时,走在广州的大街小巷,很少见得到红色标语。武汉是随处可见。突然置身在这红色的世界,我还是很惊讶,很反感,不能接受。
去光谷看电影,商场里的喇叭播放着核心价值观。去小店吃一碗面,点菜单抬头印着核心价值观。去KTV唱歌,电视屏幕上方移动着核心价值观。公交站,地铁站,图书馆里,施工场地的围墙上,处处印着那十二个词,犹如十二颗子弹,满大街扫射。
生活在这样喧嚣的尘埃里,多数人的脾气难免暴躁。他们几乎都是扯着嗓门儿说话,像在吵架。你要是去问个路什么的,他们又沉默不言,好像没听见,看也不看你一眼。在大街上,你很难见到一张笑脸,所有人都冷冰冰的,像在跟这个世界生气。
因为紫叶在广州,我每月底要坐火车回一次。周五晚上走,周六早上到,周天晚上返程,周一早上九点之前赶到公司上班。
有天早上,到武昌火车站有点晚了,赶着去打车。一个中年男迎面走来,说他有车,问我坐不坐。平常我是从来不坐的,因为隐隐猜到他们可能是骗子。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就跟他走。他一路要我付钱,我直说上车再付。结果,他根本没车,只是带我出站,在路边拦出租。我顿时鬼火直冒,不给钱。他不放我走。我们就吵了起来。
司机是个女的,由于我耽误了她的时间,一上车,她就冲我吼,都是你们这种人太多了,坏了我们的行情。我莫名其妙,问怎么坏了行情。她说,你给了他多少钱,五十是吧,我跑一趟才得二十。我说,那不是我的错,叫她快点,要赶回去上班。她一路气呼呼地踩刹车,催油门,不时拍着方向盘骂别人开车不长眼睛。
2015年初,我离开武汉,转身去了九寨。对那座城市,确实没什么好感,唯有几个人,让我至今惦念。
跟张执浩老师是2011年认识的。他到恩施民院来讲座。一个文学小青年,总是渴望着某种交流与认可。我将自己的作品打印出来,请他指点。此后,我们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我首次发表的作品,也是在他主办的《汉诗》上。那几首所谓的诗,如今想来令我深感惭愧。
诗人小引我至今没见过,只是加了微信。
2014年夏天,幺婶在温州不慎烧伤,危在旦夕,需要几十万的治疗费。2011年六月,幺叔不堪生活重负,偷偷去山上自寻了短见。无奈之下,年过四十的幺婶才带着四岁的小女儿去温州打工。不想,又遭此重创。实在没办法,我只得撰文发在网上,希望能筹到一点医疗费。人微言轻,这样的募捐,几乎无人关注。最后筹到了2700多元钱,其中有一千元是小引转过来的。
素不相识,只因一篇文章,他竟如此慷慨解囊,令我们深深感动。
离开武汉之前,张老师约我在彭刘杨路的荆楚两江鱼吃过饭,有不少武汉的诗人在座。小引还在外地,没来成。缘悭一面,到如今我也还没有机会当面向他说一声谢谢。
此次疫情爆发之前,他本已定好去西藏的机票,完全可以离开。但他不惜交了两千多元的退票手续费,主动选择留在了武汉。封城后,他坚持每天写一篇文章,以《来自疫区武汉的消息》为题,发在自己公号「小引诗歌」上,今天已更新到了第四十篇。
他的文字还是一贯的冷静,理性,又带着温情。我觉得,是来自现场的最好的思考。虽然选择深夜发布,几乎都难以活过一天。这也足以说明,言论的空间已经多么狭窄。朋友劝他别写了,说有人已经在送牢饭……
李婵娟我好久都没敢问候一句。去年底,得知她在住院,而且生了孩子,让我特别惊讶。2017年在公号上看见她的诗,看简介竟然也是芭蕉人,顿感亲切。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镇,读过书的人虽然越来越多,知道“文学”二字的,简直少得像奇迹。辗转加上她的微信,交流后,我专门为她写过一篇文章。怎么突然生了孩子?我甚至怀疑手机那头是不是真的她。然后,她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说。
经朋友介绍,她交往了一个男的。原本定了要结婚,因婚检查出体内长瘤,男方家人不同意婚事,她便主动提出了分手。之后才得知怀孕了,认真考虑后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决定独自抚养。告知我时,她躺在医院病床上,已经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说,春天来看你。她说,不要刻意来。
而这个春天,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忍了很久,还是发了信息问她可好。她说,都还好,没有感染。简单几个字,说不出此时生活在武汉的复杂与艰难,但我也放心了,没敢再多问。
没过几天,她发了一组诗在自己公号上,读来真是字字含泪,句句泣血。她说,一开始不想写,不敢写,终于忍不住要写,又觉得词不达意,无论怎样的文字都写不出此时正在发生的。这也是我选择沉默的原因之一。
明华师姑是野师在武大的师姐,我也没敢问候,只是在朋友圈留言,叫她照顾好自己。看着她常在群里发言,也就心安了。
还有很多武汉的朋友,都没有问候。因为担心,反而逃避。如果对方真的遭遇了不幸,一句问候,又起什么用呢?
当年离开武汉时,坐在火车上我写过一首诗,最后几句是:“当火车越跑越远/穿过荒芜的江汉平原/我便放下了对这座城市的/所有野心,不满,以及牵挂”。没想到几年后,那座一度反感的城市,再一次牵动我的心。这个春天,它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在无数人的心底默默地疼。

20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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