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之死
淮师大余敏辉教授的著作《名曲 名家 名论》中,对为避难由绍兴迁徙到古铚城生活的嵇康着墨较多。
他是在强调嵇康的历史占位。
嵇康至今没有凸显为我们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标识之一,确属遗憾。他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的精神引领作用,明显要高于桓谭,完全能够比肩于陶渊明那样的历史名流。
我其实倒不是非常关注嵇康身上表现出的魏晋风度,亦非他的琴风或《广陵散》古琴曲的浮沉,更不是他阐释了帝王之道的著作《太师箴》。
最感慨他之死。
那是气壮山河的一死:历史上一个人的死将一个时代钉到了耻辱架上,放射出一种精神且鉴照至今的事情并不很多。
《晋书 嵇康传》里关于嵇康之死的文字不多,但却极其生动、活鲜: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
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这是中国历史上堪比戊戌六君子的刑场大义凛然的场面,它展现出的方式甚为奇特,没有壮怀激烈的言辞和表现,也就弹了一支曲子,说了一番话语,他的临行前的每一镜头竟如此清晰,每一句言语中你都能看到他的表情。
尤其是他的抚琴,弹完后说出的那几句无关乎个人生死的慨叹。
字字惊心。
《广陵散》是个大曲子,古称《聂政刺韩傀曲》。
全曲贯注出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被形容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也正是因为此曲旋律的激昂、慷慨,它被看作是现存古琴曲中唯一具有戈矛杀伐战斗气氛的。
嵇康如此酷爱《广陵散》,并对之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暗合了他的命运姿态与结局。
北京的琴家郭怀瑾来淮北雅集时讲,一个人能在就刑前弹好、弹完《广陵散》,必得要毫无恐惧感,聚精凝神,忘乎所以。
而嵇康弹下来了,且音动千年,弦音至今犹在。
《晋书》是唐初贤明政治家房玄龄带人编著的,与那段史实仅相隔几百年。
房这个人正派而低调,任宰相十五年,女为韩王妃,儿子娶高阳公主,显贵至极;但做人常常深自卑损,不敢炫人傲物。
他带人修的史书可信度就高。
从史料行文看,房玄龄也是十分赞赏嵇康的。
传中对嵇康的描写,完全是水墨画中的写意之笔: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
史书在肖像刻画中即有如此大褒之语,亦属罕见。
《嵇康传》中特地保留了他就刑前的细节传闻。
“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的结句,大有痛惜、慨叹之意。
魏晋风度中,嵇康是独绝的;绝就绝在他赴死的坦然、从容。
名头最为响亮的竹林七贤,唯一被杀头的是嵇康;其余六人均幸免于难。
看起来有些诡异。
你要说他性格刚烈,《晋书》却称他“宽简有大量”。
相对显得更刚烈些的是阮籍。
此君就是对嵇康兄弟二人也是十分鲜明的爱憎分明,著名的青白眼典故就是由此而来:阮籍母亲去世,嵇喜(嵇康二哥,有官职)前去吊唁,阮籍认为嵇喜为人鄙俗,竟以白眼相加,嵇喜只好尴尬地回去;等到嵇康“赍酒挟琴造焉,(阮)籍大悦,乃见青眼” 。
嵇康的有些表现异乎寻常。
面对当朝政治新宠钟会,嵇康在自家门前大树下照样打铁,洋洋不睬;他的密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则要含蓄,拉着风箱,低着头不发一语。
明着遭受冷遇的钟会尴尬的要走时,嵇康追上去的问话就近乎挑衅:“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史书上说:会以此憾之。
一个“憾”字,那是刻到心里的羞恨交加。
同样险遭噩运的还有阮籍。
钟会也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获免。
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政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来应付过去。
司马昭太息:“阮嗣宗至慎”。
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无法进行。
权倾朝野的司马昭“至慎”的评价,鉴照了嵇康和阮籍同样面对乱世纷争险恶处境的不同应对。
嵇康的文字名篇数《与山巨源之绝交书》。
巨源是山涛的字,七贤之一,年龄最长。
若说关系,嵇康临死前托付身后事,将孩子交托给的人正是山涛,这是中国式的朋友最重的情分了。
他对儿子嵇绍说:“有巨源在,你就不会孤独无靠了。”
其后也正是靠着山涛的举荐,嵇绍顺利进入仕途,山涛也算是圆满的完成了老友之托。
在《与山巨源之绝交书》文章里,嵇康自表心迹,自标清高,大有对比着抹黑山涛之嫌显得非常不厚道。
在我看来,这是篇嵇康护友情深之妙文。
竹林七贤的遁世态度,或明或暗,就是和司马氏政权不合作;他们亲密的私人感情会对出入于朝堂之上的山涛产生威胁。
而就是这个心眼实在的山涛,竟不明就里的举荐嵇康做他的礼部侍郎替补。
这是在自引杀身之祸。
嵇康与他的绝交,就是标明我和山涛的彻底划清界限。
让老友安全。
有可能嵇康心知自己是必死的结局;其他人躲得过,他躲不过去。
与曹氏结成姻亲,这一身份深遭司马家族的警觉;七贤之首、士族精神领袖的声誉,且看出司马氏必将取代曹氏的结局,完全不合作的态度由此而来,骨子里是不共戴天。
钟会在司马昭跟前谗言嵇康最狠的一条就是:“嵇康本来想要帮助毌丘俭谋反,全依靠山涛不让他这么做。嵇康是条卧龙,不能让他起来。您想让天下无忧,因此就要顾虑嵇康。”
司马懿曾被曹操确定为或杀或用的人物,卧龙诸葛亮曾是司马懿叱咤风云时最大的外患对头。
这是在点穴。
杀他,就是找个理由的事情;而嵇康也心知肚明。
所以他索性调门放高,保护朋友,讽刺钟会那样的权贵,打铁、采药,抚琴、写诗文,自娱人生。
很多人看不清他的用心。
三千个太学生请求赦免嵇康,让嵇康作他们的老师,有的还感情真挚到陪着他去坐监狱。
这些举动都是在加速嵇康之死,彻底灭绝他的活路。
司马昭是何等人:天下人皆知“司马昭之心”,又能奈我何?
嵇康其实并非喜怒转换如同翻书的人,性子也非大刚烈。
亦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说,自己与嵇康在山阳住了二十年,从没见过嵇康表现出大欢喜或是非常愤怒的表情。
另一个例子,是嵇康写的《与吕长悌绝交书》。
你要和名篇《与山巨源之绝交书》对比着读。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嵇康白”。
这就是直接导致嵇康下狱的导火索。吕长悌就是吕巽,长悌是他的字。
嵇康先是与他交好,认识他弟弟吕安后一见如故,遂为密友。
吕巽这个人就是个人渣。
他看上了弟媳美色,灌醉后迷奸。吕安妻羞愧难当,自缢而亡。
吕安将之告到官府,同时也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
吕巽求嵇康为自己斡旋。
嵇康安抚吕安,为他家的名誉考虑,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 吕安终于撤诉。
谁知吕巽忧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诬 吕安“挝母”不孝。
司马昭于是将吕安下狱。
嵇康与吕巽绝交,写《与吕长悌绝交书》。 钟会因为与嵇康有隙,利用这机会中伤,于是司马昭斩首嵇康、 吕安二人。
与山涛所谓的绝交,他洋洋洒洒,绝交信闻名千古;而对垃圾货色吕巽,却是朴朴实实,乃至于有些絮叨,竟有“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那样的斯文。
这才是真嵇康,也是人世间常见的实实在在的绝交。
我今日去想嵇康之死,他并非死在风骨和态度上,若真如此,竹林七贤就决不会独杀他一人。
他就是“时也运也命也”这句简单话语的注脚。
也正是他的死,和死时的场景流传于世,才抬举了竹林七贤,使其标榜于当朝与后世,嵇康之名因此彪炳史册。
这正是中国文化最不可思议之处。
世事真是多舛难辨。
嵇康死在司马氏之手,其子嵇绍则是为捍卫司马氏皇帝而死。
《晋书 嵇绍传》说:值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及侍卫莫不溃散,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交兵御,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天子深哀叹之。
及事实,左右欲浣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嵇绍谥号“忠穆”。
历史就是如此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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