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概述阜新地区蒙古族的源与流
原创仁波切的奇幻漂流
2020-05-11 20:23:51
蒙古语里有句谚语,翻译过来是“当人不知道自己的历史血脉之时,就跟猿猴牲畜一般”。
蒙古族人对自己姓氏以及部落出身,应该有一些概况性的了解,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在物质生活上“有什么用”。
按照蒙古族史料的记录,在我的老家(即辽宁省阜新市阜新蒙古族自治县)居住于此以及由此地外迁的蒙古族人,被公认为“蒙郭勒津”部落的后裔。
除了官方的“阜蒙县”,我县还有“蒙古贞”的别称。事实上,无论是“蒙郭勒津”还是“蒙古贞”,都是蒙古语“mongljin”的在不同时期的音译。
自明末到民国年间,这里的官方行政机构,一直被称为“土默特左翼旗”。
但在民间,很少人用“土默特左翼旗”,而泛称“蒙郭勒津和硕(旗)”,甚至连旗札萨克所在地,都被称之为“蒙郭勒津”王府。
那么问题来了:
“蒙郭勒津”这一称呼为何能够几百年而不衰,“蒙郭勒津”和“土默特”又有什么关系,“蒙郭勒津”人到底从哪里来?
实际上,“蒙郭勒津”部,早在明朝中期,就已经出现了。
元朝皇室退居漠北后,经过近百年的分化与融合,到了15世纪中期,伴随着蒙古第31代大汗达延汗统一漠南蒙古,其直接统治的部众被分为“六大部落集团”,即所谓“达延汗六万户”。
达延汗
左翼3万户分别是察哈尔、喀尔喀和兀良哈,右翼3万户分别是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
土默特万户在当时的蒙古六万户中地位显著,尤其是阿勒坦汗极其后裔统治时期的历史,可参考的资料非常多。
不过,对于其更往往前的历史,即“满官嗔一土默特”部的历史,相关的记载则比较有限(这里的“满官嗔”,是蒙古语mongoljin,即“蒙郭勒津”的另一个汉语音译)。
还可以翻译为“忙豁勒真”....
因此,如果想探寻“蒙郭勒津”人“从哪里来”,“满官嗔—土默特”部的历史就显得尤为重要。
注意,这篇文章很长,且不是“很有趣”。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脉络梳理出来。如果你“一不小心”打开了文章,务必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1. “满官嗔”的源头:卜剌罕卫兀者人
在蒙古语中,“mongoljin”有“类蒙古人”的含义。也就是说,“mongoljin”并非是“纯”蒙古人。那么问题来了,“mongoljin”是谁?
先说答案,是明朝史书中的“卜剌罕卫兀者”人。为什么是他?听我慢慢道来。
1388年,北元大汗脱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之战中战败,向西溃逃,最终为阿里不哥(忽必烈弟弟)后裔也速迭儿所杀。
捕鱼儿海,即今天的贝尔湖,不是贝加尔湖
1389年,也速迭儿继位,北元的统治重心逐渐向西靠拢,北元汗庭对东蒙古地区的统治力日渐衰弱。
在也速迭儿继位的同一年,原元朝辽阳行省境内的辽王阿扎失里(成吉思汗弟合赤温后裔)向明朝投降,明朝在此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即所谓“兀良哈三卫”。
“兀良哈三卫”,即朵颜三卫
不过,兀良哈三卫设立不久, 辽王阿札失里等叛变离去,三卫名存实亡。
明成祖朱棣即位后,他重新招抚原辽阳行省辖境内的蒙古、女真各部,并在继位初年就重设兀良哈三卫。
重设兀良哈三卫后,境内及周边的蒙古、女真各部大小头目纷纷遣使朝贡。明朝政府“来者不拒”,分别授予这些大小头目以明朝官职,并颁发印信,根据其居地设立卫或所。
前面提到的卜刺罕卫,正是福余卫旗下的卫所之一。
《明实录》记载,卜刺罕卫设在“能木里”地面。在蒙古语中,“能木里”即今天的嫩江。“能木里”中的“木里”是蒙语“moren(江)”的音译,而“能”可以看做是“嫰(non)”的另一种音译。
也就是说,卜刺罕卫的人众,大概率是指今天嫩江一带的居民。
嫩江
知道了卜剌罕卫兀者的住所,接下来一起看看“他们到底是谁”。根据《明实录》记载:
永乐四年(1407)十月庚寅: 亦答鲁、能木里女直野人头目赵州不花、乞歹不花、忙古纳等来朝贡马。置密陈、卜刺罕二卫, 命赵州不花等为指挥….
在这里跟大家解释一下:
这里的“女直野人”,就是明代史料中对生活在松花江、嫩江直至黑龙江一带的兀者人的统称,也叫兀者野人(甚至直接叫“野人”)。
可以看出,卜刺罕卫人的主体是兀者人。而兀者人是女真人的同族,与蒙古人族属不同。
有趣的是,自永乐四年的入贡后,“卜剌罕卫”就从明朝的史料中“消失了”。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世纪后,成化年间的事情了。
《明宪宗实录》成化二年(1466年)九月丙戌条有如下记载:
迤北瓦剌酋长阿失帖木儿遣使臣平章兀纳阿等贡马….时卜剌罕卫使臣打兰帖木儿等五十余人亦冒随逝北朝贡….
卜剌罕卫乃永乐年间所设….虽称逛北阿失帖木儿所遣,而文书不同,印信文字又不明白, 事有可疑。中间恐卜剌罕欲假以巡北名色, 贪得厚利….
其迤北十六人如例给赏,卜剌罕五十人仍从朵颜赏例….
明宪宗
简单跟大家科普一下:当时明朝对待蒙古的朝贡,是依据地域“厚此薄彼”的,即薄三卫(兀良哈三卫)、厚“北虏(蒙古本部)”。
尽管派卜刺罕卫入贡的“巡北瓦刺酋长阿失帖木儿”,是瓦剌部(蒙古本部)也先次子,瓦剌太师(实际最高统治者)斡失帖木儿。明朝一直困惑,卜剌罕卫为什么会受到瓦剌太师的派遣,但赐予卜剌罕卫使团的赏赐,依旧按照三卫的配置赠与的。
不过,四年后卜剌罕卫的一次入贡,让明朝政府感受到了里面的一丝凉意。
成化六年初,卜刺罕卫受“虏酋”脱脱罕和阿剌忽知院之遣,要求与明朝通贡互市,正月兵部奏:
虏酋脱脱罕遣使上书求入贡, 欲取路宣府野狐岭入,但旧例迤北使臣西自大同猫儿庄入,朵颜三卫东自喜峰口入,其野狐岭不系入贡之路。兼未审此虏是何部落,卒然突至,实恐假此窥伺边境, 不可不预为之备….
明朝政府对卜刺罕卫受“虏酋脱脱罕”等人派遣求贡一事感到不解,便要求卜刺罕卫依“北虏”之例,从大同入贡。
看一下大同所处的位置....
二月,卜刺罕卫使臣直接来到了大同。
明大同总兵官杨信奏: “虏酋脱脱罕、阿刺忽知院遣使打兰帖木儿等二百五十人, 贡马骡七百余匹。谕令止许二十余人来朝贡,余留彼处。”
注意,尽管两支使团都是“卜剌罕卫使臣打兰帖木儿”带队,但成化二年“从朵颜赏例”,而四年后则是依“北虏”之例,从大同入贡。
卜刺罕卫之所以准许依“北虏”之例,从大同入贡,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已被“北虏”脱脱罕和阿刺忽知院统治的部落集团,全面征服。
首先,卜剌罕卫这次“入贡”的规模阵仗不容小觑,使250人、贡马骡700百余匹,对比四年前的入贡,人数整整涨了近五倍。
其次,作为兀良哈三卫里的一个小卫所,卜剌罕卫能在短短的四年内,依靠自身扩张发展成一个庞大部落集团的概率,接近于0。
实际上,在卜剌罕卫“消失”的半个世纪,他们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嫩江故土,搬迁到明宣府(河北张家口)到大同周边。
早在也先时代(1439~1453),也先就曾强迁三卫到今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北部和巴彦绰尔盟一带。
也先
也先败亡后,三卫部众的一部分回到故地,但仍有一部分留居新迁之地。像卜剌罕卫使团“欲取路宣府野狐岭入”,就是这一历史现状的反映。
一言概之,卜刺罕卫人原是居住在嫩江一带的兀者人。但在也先时代,他们陆续迁到明宣府、大同边外,并成为“北虏”脱脱罕统治下的部众。
“虏酋”脱脱罕统治了卜刺罕卫,并借用卜刺罕卫的印信与明朝交往。
2. 从“卜剌罕卫兀者”到“满官嗔—土默特”
从上文大同总兵呈递的奏信看,在“虏酋”的首领中,脱脱罕的地位高于“阿剌忽知院”。
再一次提醒读者,这个在成化年间,挂名“卜剌罕卫”与明朝交往的部落,实力要比兀良哈三卫时期的卜剌罕卫,强大得多得多。
我们先看一下,这位“阿剌忽知院”到底是谁?
元朝退居漠北后,北元政权依旧长期沿袭元朝官制,各部首领仍旧拥有元朝某些高级官号, 如太师、知院、平章等。
“知院”是元朝中央军事机构枢密院长官知枢密院事的简称, 亦称枢密知院。
在元朝,诸如枢密知院和中书省长官等均有位次排列,其中居知院首位者称“阿哈刺忽知院”,因为“阿哈剌忽”在蒙古语里有“第一”、“为首”的意思。
忽必烈开创了“省制”之端
因此,有些汉籍史料把“阿哈刺忽知院”译为“为头知院”,而“阿剌忽知院”等同于“阿哈剌忽知院”。
到了北元时期,在蒙古首领中尽管也有“阿哈剌忽知院”的称号,但随着北元政权的游牧化,知院等官称逐渐失去了原意,成为异姓贵族的尊号。
15世纪中叶,拥有“知院”称号者,大都是一个大的部落集团(万户)的统治者。其中,居“知院”之首的“阿哈剌忽知院”,其地位与权势仅次于“头等握兵大酋”的太师。
更何况,有的“太师”还兼称“阿哈剌忽知院”。北元可考的第一位阿哈刺忽知院,是大名鼎鼎的阿鲁台,他以太师兼称阿哈刺忽知院。
顺着时间线考证,文章中提到的这位“阿剌忽知院”,就是后来蒙古大汗满都鲁、达延汗部下“大酋”脱罗干。
满都鲁汗
作为蒙古大汗满都鲁的手下,他与太师亦思马因合谋杀死了专横跋扈的太师癿加思兰而成名。后来,他跟与亦思马因一起,作为新继位的达延汗手下的两个“大酋”之一,官称阿哈刺忽知院,位居权力端次席。
《明宪宗实录》成化十六年夏四月辛未条有如下记载:
斩虏寇卯斤于市。卯斤乃脱罗罕阿剌忽知院部下也,犯大同边,为官军所获,法司论当凌迟处死, 命斩之。
这里的“脱罗罕”是“脱罗干”的异译,而“阿刺忽知院”就是“阿哈刺忽知院”。
弘治元年(1488年)九月,达延汗入贡,明朝赏赐其部下。在明朝开列的赏赐名单中,脱罗干居四位知院之首,其为阿哈刺忽知院当属无疑。
明孝宗(弘治帝)
接下来,我们就来证明,成化六年的“卜剌罕卫头目”阿刺忽知院,和成化十五年杀死癿加思兰的阿刺忽知院脱罗干,是同一个人。
《明宪宗实录》记载:
成化二十三年三月癸卯巡抚辽东都御史刘潺等奏:卜兰罕卫与泰宁卫夷人传报小王子已死,且言欲从喜峰口入贡,因与泰宁卫同于马市交易。
事下兵部,言:卜兰罕卫与瓦剌满都鲁和亲,不入贡者十余年。一旦近边传报,欲容其为市,或欲缓我边备。宜谕辽东守臣厚加抚恤,谕之曰,马市之设,朝廷所以待三卫,余不得同。如欲朝贡,仍以大同入,且谕泰宁等卫,自后勿得与之俱来。从之。
先简单说明一下:
1)“卜兰罕卫”即卜剌罕卫;
2)卜剌罕卫传报“小王子己死”是一条假消息,因为达延汗并非死于成化二十三(1487)年,而是卒于正德十一(1516)年。
(成化二十三年)卜刺罕卫想与泰宁等卫,一同从三卫贡道喜峰口入贡,“惨遭”明朝政府拒绝。明兵部官员的反馈是,卜刺罕卫传报这一消息的目的是“欲容其为市,或缓我边备”。
喜峰口,也是北方兵家必争之地之一
显然,卜刺罕卫也料到明朝政府有所顾忌,于是编造了“小王子已死”的假消息,以此作为从喜峰口入贡的口实。
按照当时的规矩,当遇到紧急情况或传报重要消息时,明朝允许蒙古本部和三卫使臣破例从对方的贡道入境。
实际上,卜刺罕卫自成化十一年最后一次入贡后,便中断了同明朝的交往,“不入贡者十余年”。从成化十一年至成化二十三年,正好时隔十二年。
不过,这段引文的关键,是“卜兰罕卫与瓦剌满都鲁和亲”之事。
据蒙文史书记载,满都鲁无男嗣,只有二女。其一嫁给了太师癿加思兰,另一个嫁给了“满官嗔一土默特部”主火筛。
注意,“满官嗔—土默特”出现了。
火筛在蒙文史书中称塔不囊,塔不囊有“王子家女婿”的含义,也就是驸马,火筛正是娶了满都鲁之女,才有此称。而历史上的火筛,正是脱罗干之子。
所以,到这里我们就捋清了:
脱脱罕与阿剌忽知院统治的这个部落,在与明朝政府交往时,自称“卜剌罕卫”;但在蒙古文史书中,这个部落被称之为“满官嗔—土默特”部。
按照蒙古文文献《黄金史纲》记载,脱罗干之父为土不申。这里的土不申,大概率就是永乐二年(1404)被明朝封为都指挥佥事的福余卫掌卫事土不申。
蒙古文版《黄金史纲》
微妙的是,与土不申一同被任命为福余卫掌卫事的安出,自永乐以来一直与明朝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唯土不申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明人的记载中。这与卜刺罕卫从永乐初后,半个多世纪不见于明朝史料记载之事,大有关联。
因此, 我们可以推断,脱罗干之父(或爷爷)土不申,就是福余卫第一位任掌卫事之一的土不申。他率领着包括卜刺罕卫在内的部分福余部众,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成为了蒙古本部的一部分。
前面提到,“满官嗔”有“类蒙古人”的意义,而卜剌罕卫的主体是兀者人,是女真近亲。该部人本非蒙古人, 而是渐已蒙古化了的异族人。
脱罗干、火筛父子是卜刺罕卫兀者人头目,到了16 世纪虽然已经蒙古化,但明人仍知道其族属来源。
严从简《殊域周咨录》说“或曰火筛乃虏别种,鹅掌鞑靼”,这里的“鹅掌”就是“兀者"的异译。因此。这里的“满官嗔”可以理解为“卜剌罕卫”的另一个称呼。
既然这个部落被称为“满官嗔—土默特”,那么“土默特”一词,来源自何处?答案就在卜剌罕卫的“第一虏酋”脱脱罕身上。
《明宪宗实录》成化九年十月己巳条称脱脱罕为“郑王”。从拥有“郑王”王号这一点可以断定,脱脱罕肯定是黄金家族成员,地位尊贵。
在元朝时期,成吉思汗诸弟即元朝东道诸王后裔,都有各自的王爵称号。
像“齐王”孛罗乃,是成吉思汗长弟哈撒尔后裔;“广宁王”毛里孩,是成吉思汗异母弟别勒古台后裔;“辽王”阿札失里(是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后裔。
地图右上角区域,即东道诸王封地
对照蒙汉文史料可以判断,郑王脱脱罕:
就是《明宪宗实录》中的瘸太子,《皇明北虏考》中的瘸王子,蒙文史书中的多罗土蛮部主、合赤温(成吉思汗三弟)后裔瘸太子。
也就是说,顶着“卜剌罕卫”的名号跟明朝交往的部落,就是蒙古史书中的“多罗土蛮”部。
在蒙古文史料《黄金史纲》和《蒙古源流》,以及汉语史料《皇明北虏考》中,都记载了多罗土蛮部主dorolang Tayiji杀死蒙古第29代大汗马可古儿吉思一事。
其中,“dorolang Tayiji”翻译成汉语,就是瘸太子。
至于“土默特”一词,直接来源于“多罗土蛮”。
《蒙古黄金史》称他为“土默特之哈赤温(合赤温)后裔瘸太子”,《蒙古源流》则称他为“多罗土蛮部之瘸太子”。
多罗土蛮”是个复合名词。
其中“多罗”就是蒙古语里的“七”,“多罗土蛮”可能表示该部在某一时期曾有七大营出现;而“土蛮”意为“万”,也可以翻译为“万户(大首领)”,均属原东道诸王后裔统治下的往流诸部。
15世纪70年代以后,各大部落都是由若干个鄂托克(汉籍译作“营”)组成:势力最大处于支配地位的鄂托克的统治者,也就是整个部落集团的最大首领。因此,这个鄂托克的名称,也就成了这个部落的名称。
在瘸王子统治时期,多罗土蛮这一营最为强大,所以“多罗土蛮”就成了这个部落的名称。按照蒙古语语法,“土默特”是“多罗土蛮”的后半部分“土蛮”的复数形式,也可以看做是简称。
不过,这位瘸太子最后的结局,着实不太好。
根据《蒙古源流》等史料记载,因为瘸太子杀死了马可古儿吉思可汗,新大汗满都鲁即位伊始,便着手为马可古儿吉思复仇。
马可古儿吉思,人称“小王子”,去世的时候不到18岁
而杀死马可古儿吉思罪魁祸首之一的瘸太子,最终被满都鲁所杀,他的多罗土蛮部也被满都鲁占为己有。
此后,蒙古史书中的多罗土蛮部,便被“满官嗔一土默特万户”之名所取代,成为了蒙古大汗的直属部众。
满都鲁汗之所以把自己的次女嫁给脱罗干之子火筛,也有一定政治因素的考量。这也间接证明了,为什么火筛与满都鲁联姻,卜刺罕卫(即“满官嗔-土默特”)断绝同明朝的交往的原因了。
简单总结一下:
脱脱罕和阿剌忽知院管理的这个部落,在蒙古文献中被称作“多罗土蛮”部或“土默特”部,在明朝文献中称为“卜剌罕卫”。
满都鲁汗征服多罗土蛮部后,脱脱罕被杀,“卜剌罕卫兀者”后裔脱罗干、火筛父子成为了部落的新掌门人,后者还成为了满都鲁汗的女婿,此时的多罗土蛮部,变成了“满官嗔——土默特”部。
3. 15~16世纪时期的“满官嗔—土默特”部
成化十五年,达延汗即位。亦思马因官居太师,脱罗干官居阿哈刺忽知院,其地位异姓贵族中,仅次于亦思马因。
成化十九年,达延汗与太师亦思马因发生冲突,亦思马因被打败, 西逃至“甘肃以北亦集乃等处”的老巢。从此,脱罗干及其子火筛,先后成为达延汗手下领兵打仗的第一“大酋”。
在成化末至正德初的二十多年里,父子二人频频出现在明人的记载中,“除小王子达延汗外,只知脱罗干、火筛父子”。
达延汗在打败亦思马因后,吸取了历史上太师专权的教训,改革中央官制,将“头等握兵大酋”、“官最尊”的太师一职撤消。
脱罗干死后, 火筛为“满官嗔一土默特”部的统治者。他是个智勇双全的“大酋”,在他的统治下, “满官嗔-土默特”部比脱罗干时更为强大。
进入16世纪,火筛的“满官嗔—土默特”军队,经常入侵明朝边境。
“满官嗔—土默特”骑兵
弘治十三年(1501年)正月,在神木“以计诱杀”明军,二月又“以诈大败”明军于大同,十月又入大同西路。仅二月份大同之役,就杀死明军九百余人,“被伤及抢掠人畜无算”,明边将和兵部首脑们甚至认为,“,火筛比之也先,枭雄尤甚”。
脱罗干、火筛父子的强大,反映了当时达延汗六万户之间实力对比的变化。在满都鲁时代,最为强大的是太师癿加思兰统治下的永谢布部,其次是满都鲁直属的察哈尔部。
伴随着癿加思兰被满都鲁、脱罗干合力杀死,太师亦思马因又被达延汗打败西逃,前第一部落永谢布部发生分裂,实力遭到削弱。
一直“闷声发大财”的“满官嗔—土默特”部后来者居上,成了仅次于蒙古本部察哈尔的第二大部。在异姓贵族中,无人与脱罗干、火筛父子相比。
当然,火筛的特殊身份,也对部落的扩张产生了一定积极的影响。
他是前一任大汗满都鲁的驸马,其妻是满都海所生。后来,满都海又改嫁达延汗,他与达延汗之间政治联姻关系较为稳固。
这个辈份关系….有些复杂。
正德初年(1506年),蒙古发生了一起政治大事件, 即右翼蒙古三万户的叛乱。
正德皇帝,即明武宗
这次叛乱,源自达延汗一系列削弱异姓贵族权力的举措。
在他打败亦思马因、取消太师一职后,达延汗的统治日渐稳固,汗权有所加强,但他还是选择进一步削弱异姓贵族的权力。
他派自己的次子兀鲁思孛罗到鄂尔多斯部,三子巴儿速孛罗到“满官嗔—土默特”部,试图进一步剥夺右翼异姓贵族对部落的世袭统治权,代之以自己的子孙。
这样的举措必然会招致右翼异姓贵族的反对。
以鄂尔多斯部首领亦不剌为首的贵族,起兵杀死了兀鲁思孛罗,巴儿速孛罗被迫逃回达延汗处。
于是,达延汗决定用武力镇压右翼异姓贵族。
达延汗率左翼三万户和科尔沁部之兵,在今天的达兰特哩衮地方(呼和浩特北的大青山一带)与右翼三万户联军决战,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大青山
这为他以后分封诸子,取消异姓贵族对各万户乃至鄂托克的世袭的、直接的统治权, 打下了基础。
前面一直“闷声发大财”的“满官嗔—土默特”部,是否参与了这次叛乱?蒙文史书在谈到同一问题时,颇有差异。
《黄金史纲》记载,在右翼贵族们杀死兀鲁思孛罗后,曾商议处死巴儿速孛罗,当时就有火筛在场,达兰特哩衷之战中,“满官嗔-土默特”部也属右翼阵营。
但《蒙古源流》却不提火筛要杀害巴儿速孛罗一事,反而说火筛极力保护巴儿速孛罗,并在达兰特哩衰之战时,为延达汗通风报信。
蒙古源流
不过,与汉文史料对比看,火筛不仅参加了右翼叛乱, 还在叛乱中起了关键作用。
要想弄清火筛是否参加了右翼叛乱,首先应确定达兰特哩衰之战及右翼叛乱开始(即兀鲁思孛思被杀)的时间。
据《明武宗实录》记载,正德四年十二月壬寅条载:“虏酋亦孛来(即亦不剌)部众入套住牧, 乘隙屡寇边境”。在这年闰九月,河套就有蒙古部众活动,他们当属最早入套的亦不剌部众。转年,亦不剌等部已迁到甘肃边外,并从那里入侵明边。
显然,他们在被达延汗打败后步步西移,先入河套,再到甘肃边外,最后到了青海,这次决定性战役,至少发生在正德四年冬,亦不剌等人入套之前。
因此,我们可以大致猜测,达兰特哩衰之战大概率发生在正德三、四年间(1508-1509)。
据《明武宗实录》正德三年十月丁丑条载:
原属脱罗干部的兀弩骨赤“因虏相仇杀,得隙率其家属二十一人来降”,并说“兀弩骨赤等本山西人,其父为虏所掠,属虏酋脱罗干部下囚”。
兀弩骨赤属火筛统治下的“满官嗔—土默特”部,“虏相仇杀”正指达延汗与火筛之战。
蒙文史书对右翼叛乱后,达延汗征讨火筛一事也有记载。
《黄金史纲》提到,达延汗征讨火筛,但反而被打败,险些丧命。
《黄史》将此役与达兰特哩衰之战相区别。《蒙古源流》则将同一事系于达兰特哩衰之战前,作为达兰特哩衰之战的序曲加以叙述。
也就是说,正德三年后半年,达延汗与火筛先行作战。
击败火筛后,他一鼓作气,于正德四年(准确地说应在正德三年十月兵败后到正德四年闰九月亦不刺逃入河套之前),在达兰特哩衷与右翼决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镇压右翼异姓贵族叛乱后,达延汗将自己的子孙分封到各部。
达延汗长子图鲁孛罗夭折,没有留下后嗣。
次子兀鲁思孛罗被亦不剌等人杀害,只留下两个儿子不地和也密力。不地作为达延汗长孙,被确立为蒙古大汗的皇储,并直接统治原来属于满都鲁、达延汗的察哈尔万户。
达延汗第三子巴尔速孛罗被分封在鄂尔多斯部,任吉囊(亲王)。至此, 达延汗终于将原属其父孛罗忽统治的鄂尔多斯部众夺回。
第四子阿尔速孛罗则被分封到了满官嗔一土默特部。
因为脱罗干和火筛父子,是卜刺罕卫兀者人后裔,所以满官嗔-土默特部又可被称作“我折”或“我角”部(这可怕的音译….)。因此,阿尔速孛罗又被称为“满官嗔台吉”、“我折黄台吉”。
但没过多长时间,部落的最高统治权,却从阿尔速孛罗那里落入到了巴儿速孛罗次子俺答手中。原来,达延汗死后, 汗位并没有像他所设想的那样由长孙不地继承, 而是被巴尔速孛罗窃取。
巴尔速孛罗,即赛音阿拉克汗
《黄金史纲》记载,巴儿速孛罗趁不地年幼(达延汗死时不地13岁)篡夺了汗位。后来不地前来兴师同罪,他只好将汗位“还”给了不地。
但在巴儿速孛罗统治的四年(1516一1519)时间里,他利用手中的大权,对已定型的右翼诸部最高统治权作了一些改动。
他剥夺达延汗四子阿儿速孛罗对满官嗔—土默特部的最高统治权,代之以自己的儿子俺答,只为弟弟保留下部落六鄂托克之一的多罗土蛮鄂托克。
阿儿速孛罗之所以能继续统治一个鄂托克,得益于蒙古黄金家族财产分配的原则,即大汗可以剥夺其他黄金家族成员的部分人户,但不能完全取消他们的世袭统治权。
至于新的部落首领,为什么会落到俺答的手上,还有个比较“有趣”的因素。
兀鲁思孛罗被杀死后,巴儿速孛罗带着长子麦力良吉囊逃回达延汗处,而将次子俺答留在满官嗔—土默特部的头领星盖家。
达兰特哩衰战后,火筛决定向达延汗投降,“人质”俺答摇身一变成了“信物”。
《俺答汗传》说,白马年即正德五年(1510年),星盖将俺答送与达延汗,“使祖孙二人平安相见”。俺答幼年的经历,使他和满官嗔—土默特部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当巴儿速孛罗长子麦力良被指定为自己的继承人后,次子俺答便被分封到了满官嗔一土默特部。
鉴于火筛(大概率)是主动投顺达延汗的,加之在达兰特哩衰之战中所受损失较小,所以满官嗔-土默特部的实力并未遭多大削弱,只是从原来的八营减到了六营。
同一时期,蒙古本部察哈尔减到了五营,鄂尔多斯减到了四营,喀尔喀减到了三营,永谢布部只剩下二营。
占据如此强大的满官嗔一土默特部的俺答,在以后能够称雄蒙古是不奇怪的。可以说,俺答才是“乘火筛余烈”发迹的。
阿勒坦汗:嘿嘿,我捡漏了
4. 总结
总的来说,“满官嗔一土默特”部的变迁,反映了从元朝灭亡到满洲兴起这一历史时期,蒙古与女真关系的一个方面。
在这一时期,强大的蒙古各部,曾多次征讨或蹂躏过野人女真即兀者人。
仅景泰元年(1450年)、二年间,蒙古脱脱不花汗率兵三万征讨松花江、嫩江一带的兀者人,“收了野人女真等处大小人口约四、五万,内有精壮二万’。
脱脱不花,即岱宗汗
这些被俘虏的和旧附的兀者人, 后来逐渐融合到蒙古人中,成为蒙古民族共同体中的一部分。但他们还是在蒙古人各部中,留下了自己的踪迹。
除满官嗔—土默特部之外,蒙古其他各部中也有被称作兀者的部众,如内喀尔喀五鄂托克中有一个兀者鄂托克。
此外,明末的叶赫部据称姓土默特,这或许反映了该部统治者与满官嗔一土默特部的族源关系。
从阿勒坦汗时代开始,可供参考的史料很多,限于篇幅,后面的历史只做简单概述。
到了末代大汗林丹汗统治时期,“满官嗔—土默特”中的一部分,东迁至今天的辽东地区,投靠女真的皇太极。
林丹汗
这一支,便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东土默特”。
满清入关并统一全国后,在蒙古地区实行盟旗制度。东土默特被分为左右翼,即土默特左翼旗和土默特右翼旗,统辖于卓索图盟。
土默特右翼旗的驻牧地,大致在今天辽宁省朝阳县、北票县;
土默特左翼旗的驻牧地,大致在今天辽宁省阜新市所属市、区及阜新蒙古自治县一带, 俗称“ 蒙郭勒津” 。
也就是说,“满官嗔—土默特”部的后裔,便构成了今天辽宁省蒙古族的基本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