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沈保玲/二姐
二姐
作者:沈保玲
二姐的头斜靠着椅子背,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打盹,窗外树木葱茏,枝叶伸展得很远,阳光被密细的叶子筛了一遍,又被窗玻璃过滤了一遍,干干净净地在她疲惫的脸上铺匀开来。
二姐的皮肤特别好,完美遗传了母亲来自于江南水乡的肤如凝脂,现在已是人到中年,犹有吹弹可破的感觉。二姐对自己的皮肤也很骄傲,她对自己最不满意的,是她略有超标的体重,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虎背熊腰”“英姿飒爽”。
忽然,小寐中的母亲发出一声梦呓,二姐“虎躯一震”,猛地惊醒,慌忙看向母亲,见她没醒,放下心来,继续闭眼,想要把大半年没睡足的觉,稍微补一点回来。
二姐是从珠海请长假过来,专门帮忙照顾母亲的。母亲高位截瘫后,胸部以下失去所有知觉,吃喝拉撒,洗漱按摩,两小时翻一次身,二十四小时需要人照顾,我一个人在她身边,还要上班,管不过来,大姐和二姐便一人一年,轮流回岳阳帮忙照顾母亲。期间大哥又进了两次ICU,种种艰辛,难以言说。大姐家在长沙还好一点,家里有什么急事,可以临时回去一两天,二姐太远,有事只能在电话里处理。辛苦一年,才能带着一身疲累,回到珠海的自己家。
二姐从小就是一个乐观的人,为人大大方方,简简单单,很幽默,脑洞也开得大,经常在很平常的聊天时,突然接一句话,让我们一愣之后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二姐的兴趣爱好,很多跟我相似。小时候经常一起背诗词,背林黛玉的《葬花词》时,根本不懂意思,无心无肺喜笑颜开地一起读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后来,大姐追琼瑶,我和二姐一起追金庸,抢着同一本书,半夜三更不睡觉,一个热血沸腾快意无比,一个抓耳挠腮心急如焚。记得看《天龙八部》时,书分为十二册,每一册出来都要隔一段时间,我们两个天天去书店问询下一册的消息。买了书后,就用“锤头剪刀布”来决定谁先看。两人都是废寝忘食一夜看完,然后就顶着四个大熊猫眼,牵着手,一起去书店催下一册。
那时,我们三姐妹基本是形影不离。二姐还多了一件事,她和母亲两个轮流洗全家的衣服。她除了上班,一般就在家里做事或者看书,很少出去玩,基本只跟姐妹逛街,或者看电影。
二姐厨艺很好,一点油和盐,就能做出又香又爽口的美味,我夸她是“天赋异禀”,她点头不迭:“嗯嗯,我也这么觉得,真是女英雄所见略同啊。”
二姐爱上厨艺,有一段时间上了瘾,看着什么都往吃上面扯。我那时除了做女侠,还喜欢说些酸句子。三姐妹在外玩,我做出一脸陶醉状:“春日游,花雨纷纷落满头。”二姐反应飞快:“春日宴,陌上桃花吃几片。”路遇一苗条美女,我羡慕:“柳腰摇曳色可餐。”二姐不屑:“恰似一根豆角干。”大姐鼓掌:“好,好。”回家,邻家狗表现兴奋,我说:“你看,邻家小狗尾巴摇。”二姐说:“邻家小狗摇尾巴,包子油条豆腐花。”我鄙视她:“你走火入魔了。”二姐继续:“走火入了魔,要吃青椒榨菜坨”。三个人嘻嘻哈哈笑着,闹成一团。
二姐就是这么快活的一个人。她最大的期盼就是自己一觉醒来,瘦成一道闪电,同样用她自己的话:瘦得凹凸有致,倾国倾城。
二姐夫是军人,二姐的恋爱,很少花前月下,基本都是鸿雁传书,每次二姐夫(那时还是男朋友)来信,二姐都躲着看好久,然后满脸幸福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撇嘴表示蔑视,她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傲娇地昂首挺胸,在我面前示威似地走来走去。到了晚上,却又忍不住要来跟我分享她的好心情,我也傲娇地背着她,嘴里“哼哼”的,耳朵却支愣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心里为她高兴。
母亲没病之前,二姐每两年回岳阳一次,住个十来天,大姐就会专门从长沙赶过来见面,母亲则会提前个把星期就开始准备好菜。每天都如过节一般,喜气洋洋的。
我喜欢旅游,每年都要跑几个地方。十二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去广州,二姐问我们去不去她家,因有些情况,我说不去,第二天,二姐一家居然出现在广州,专程从珠海赶过来陪我们玩了一天,也招待了我们一天。带我们到处转,教我们如何选榴莲,如何选海鲜,弄了满满一大桌海鲜给我们过瘾。
二姐喜欢狗,母亲瘫痪之后,她和大姐一年一轮,一住就是一年,照顾母亲之余,对我家肥肥也格外宠溺,弄得肥肥只要一看见她,便毫不犹豫地火速叛变,尾巴摇得螺旋桨似的,仿佛要飞起来,全身每一根毛都在亢奋。而我立马就成了它的前主人,它尾巴尖稍微对我摇一摇,表示一下安慰。证明它还认识我。让我一把老泪纵横,心酸啊。
二姐记忆力很好,每年的重要节日,家里每个人的生日,她一个不漏,全部记得。每到那天,她一清早就会在家庭群里发一个大红包,祝节日快乐,或生日快乐,然后群里就会红包纷飞,红包皮满地,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祝贺,一派国泰民安之祥和景象。
2019年,正好是轮到大姐在岳阳,母亲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我写了一篇《一封家书》的文章,二姐在网上看到文章,打电话来问情况,我也只能告诉她母亲这一向喊我做“妈妈”,身体也日益衰弱,二姐也没说什么。没几天,我们将母亲送到医院,医生说不能做什么,先打点针看情况。没想到,二姐却突然出现在大家眼前。她说在家一直心神不宁,二姐夫也觉得不安,要她赶快回岳阳来亲眼看看。二姐来了,大姐便说先回长沙休息一两天,处理点事情就马上回来。第二天,我看母亲一直在安静地睡觉,也回家休息一下,哥哥也回家休息了,二姐一个人在医院守着。谁知当天下午,二姐就打电话来,哽咽着说母亲走了。我们哪里想得到母亲就那么睡着再也没有醒来,再后悔也没有用,母亲走时,四个儿女,竟只有二姐在她的身边。
母亲入土为安。过了头七,想着两个姐姐也不能呆太久的时间,以后再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聚在一起了,于是,我和她们商量,将后面的事情全部交给哥哥,三姐妹一起飞到了四川,在重庆成都游玩了一周。又到大姐家呆了几天,去炭河、铜官窑、电影小镇游玩一圈,又玩了几个密室逃脱和剧本杀。没了母亲,二姐肯定不会回来得那么勤了,两个姐姐在我身边一呆一年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我们依依不舍,珍惜每一天的时间。回岳阳后,我们三姐妹一起给哥哥过了一个生日。走之前,二姐又捉着肥肥猛撸了半天毛。终于要告别了,两个姐姐坐上火车,各自回到自己的家。
母亲走后,我重新开启了旅游模式的生活,三年来,又到了很多地方,每次都会发照片到家庭群,二姐打电话问我游玩的详细情况,隔着千里,我都能从她声音中听出羡慕,于是,我便更加声情并茂地介绍看到的美景趣事。二姐这几年家里事多,很是繁忙。我变本加厉地引诱她,每到一个地方,更加殷勤地发图片给她,各种动态,各种美食美景。她也每次羡慕得口水直流,两眼放光,一直嚷嚷着要回岳阳跟我重温少年时光,侠女闯江湖。好啊好啊,我拍手同意,我们两个一身白衣飘飘,大漠青骢马,剑映月光寒,后面跟着羞羞答答的大姐,给我们读着琼瑶酸溜溜的情诗。想着就开心啊,想着就浪漫啊。正笑得阳光灿烂花朵盛开,二姐一瓢冷水浇过来:“白衣,就别想了,一个个虎背熊腰的。要不,去弄三套夜行衣来吧,神秘,显瘦,还精神。”我“虎躯一震”,想象着三个“夜行侠”出行的情状,马上笑得一脸谄媚:“对呀对呀,黑色更可以衬出你皮肤欺霜赛雪,不可方物。”二姐也得意地笑:“对的,凹凸有致,倾国倾城。”
不管胖的瘦的,不管黑的白的,榨菜青椒豆腐宴,陌上桃花上几片。三年不见,二姐,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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