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余伞《谢琴》
【作者简介】余伞(笔名),原名,叶明军,安徽芜湖人,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绿洲杂志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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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以写一下一个叫谢琴的女孩了,之所以要写她,和吃了她家的一顿饭有关系,那顿饭总让我耿耿于怀,自那以后,不管在哪见到她,都会让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好在,自从小学毕业后,我很少再见到她了,大家各奔前程,有的继续上中学,上大学,深造,而有的则小学毕业后就进入了社会,年纪轻轻的,就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改造自己。
谢琴是我们村一户人家的亲戚,每年过节,她都会拎着一包礼物去亲戚家拜年,而她去亲戚家的路上,总会路过我家,姐姐比我大一年级,和我在一个小学,这个学校总共不到两百个学生,五个年级,一个老师要教三四个年级,学生下课了,高低年级的学生也会在一起玩,所以我们班的所有同学,姐姐几乎都认识,尤其是谢琴,在学校里,谢琴长得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个矮,又胖,扎着个粗大的辫子,不像个女孩,倒像个村妇,很土,脸上还张了几颗雀斑,从不见她笑过。姐姐对印象她最深了。
每当姐姐看到谢琴了了,也总会叫我去和人家打声招呼。阿弟,谢琴来她亲戚家拜年了,你还不出来和她打声招呼!二姐看见谢琴了,好像很兴奋似的,极力拉扯着我往门外走,我不肯,到处躲。二姐不知道我欠谢琴一顿饭,如果知道了,就不会简单地叫我出去喝谢琴打声招呼了,可能还会叫谢琴来我家吃饭,把欠谢琴的一顿饭给还了,这样做,我就更抬不起头来了。我对二姐说,我不见谢琴,她长得那么丑,那么胖,我怎么会和她说话?二姐听了,感觉很奇怪,但她拉不动我,只好放下了我的手,说谢琴长得是不好看,但你也不用这么损她啊!以后还要在班上见面的,我说就算见面,我也懒得看她一眼。
后来,很多年过去后,虽然我的小学同学都长大了,样子也变了很多,但姐姐依然一眼就能认得出它们,还会和我说她今天在路上见到谁谁谁了,比如二年级时,和我同桌的张丽,小学是,她的脸清瘦得很,总是迈着八字步,现在却是两个娃的娘了,比如我们班班长李华,小学时,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抹她妈妈的脂粉,现在每年过年,回到镇上时,打扮得更加漂亮了,在镇上招摇过市,好像在外边发了财,或者傍了哪个大款,这些话总时不时地传到我的耳朵,但我从没听姐姐说到谢琴,当然,我不希望姐姐提到她,最好永远都不。
我上小学时,镇上只有唯一的一家学校,像个四合院似的,学校外边是熙熙攘攘的小镇,一跳石板路贯穿小镇,石板路一侧是护城墙,另一侧是护城河。学校里面长着很多白桦树,每年秋天,白桦树叶子枯黄、掉落,学校操场上洒落一地,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踩在厚厚的积雪上。
白桦树的叶子影响了学生们的户外体育活动,让新来的体育老师怨声不断,他是考到我们学校的,刚到学校,不知道学校的情况,便跑到校长那里,埋怨白桦树叶子影响他的授课,校长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校长问他该怎么办?他脱口而出,说应该找人用锯子把白桦树上多余的枝干给砍了,这样,来年叶子就不会这么多了。校长答应了,锯完枝干,地上的叶子一下子变得更多,校长有开始组织学生进行全校大扫除。那天下午,学生都不用上课了,个个拿着扫帚、簸箕,把操场上的叶子给清理掉。
这家小学学校虽然不大,却接纳了好几百个学生,方圆好几十公里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上学,包括农村和镇上的。镇上的孩子离学校近得很,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学校,走出家门,散散步便到了学校门口。我们班同学王军家离学校就一百米远,他在上下课休息时,还能跑回家,看一会儿动画片。现在,学校已经搬到镇上新开发的开发区去了,条件好了很多新建的三层教学楼,还有计算机室,每天,家长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学校门口,再走,不像我小时候,每天上学,都是一个人,十几里的路程,起早摸黑的,但那时,我却一点都不感觉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谢琴家就在老镇子上,她家在老镇子的深处,石板路的尽头,弯弯曲曲的,要拐很多个弯才能到。我和谢琴在班上都属于寡言、胆小、木讷的学生,平时如果老师不叫起我们回答问题,那么我们就会一直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懂的地方,也不会问,眼睁睁地看着胆大的同学回答老师的问题,得到老师的认可和信赖。班上好几十个学生,老师也顾不了那么多,对于那些默默的学生,只要不捣乱,老师便不管不问了。谢琴比我显耀的一点是她长得很胖,几乎是班上最胖的那个,而且是女生中长得最有特色的,照道理,老师对她会多关注一些,但因为谢琴学习成绩差,反应慢,每次数学考试都不及格,最后,谢琴那胖嘟嘟的可爱样子,成为了傻乎乎的象征。现在说一个女孩长得有特色无疑是对她巨大的侮辱,但那时毫无疑问谢琴就是个长得有特色的女孩,所以在班上我们谁也不想和谢琴有任何联系,包括我。
一个夏日的傍晚,下课铃打响,同学们像出笼的小鸟,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因为,那天是我和谢琴值日扫地,等同学们都离开了,学校彻底安静下来,白桦树栖息的麻雀,在纷乱中四散而去,现在纷纷回到树上,睁着黑不溜秋的眼睛,打量着整个学校。打扫完教室后,我和谢琴便班上最后走的两位。我再想一想,应该不止谢琴和我,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一直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无所事事地来回溜达。她不是我们班的,是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孩,长得很清秀,每次,我偶然见到她,都会趁她不注意,有时,透过窗户,看她趴在课桌上,或者和其他同学闲聊,有时,在操场上,她和其他女生一起踢毽子,我悄悄地站在白桦树后面,一直观望着。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一直关注她,如果她知道了,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也许她会躲着我吧!谁知道呢?她的全名叫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名字的末尾是个“萤”字,萤火虫的萤。她和谢琴是邻居,关系很好,怪不得,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也只有她不嫌弃谢琴了。
打扫完教室后,她和谢琴一前一后地走出校门,而我在后面缓缓地走着,好像知道有人会叫我似的,所以走得那么慢,但是谢琴没有叫我,而是“萤”。如果是谢琴叫我的话,我发誓,一定会转头就走,不是去往谢琴的家,而是走向另外一个方向,自己的家!
那个女孩叫了我一声,我像被电击了一下,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看她,却又不敢抬头,但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和她对视了,那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我脸上的红晕她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她说天暗了,她和谢琴两个女孩子害怕走夜路,希望我能陪她们走一段路,不远,只要把送到谢琴家门口就行了。“萤”是不是和我这样说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想她们是一定和我说了些什么,才会傻乎乎地跟着去的,不然依我的性格,肯定不会首先开口说话。至于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希望如想象的那样,是叫我送她们回家的。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啊!但是事情却不是这样的,看似很简单,但却复杂到让我铭记了这么多年,都难以忘怀。因为我的确是跟着她们到了谢琴家,而且还蹭了一顿晚饭,在这之后的数年里,每当我想起这顿饭,内心便会隐隐作痛,便会想起一个叫做谢琴的女孩,她长得特别胖,我还曾在内心里无数次地耻笑过她。自从吃过那顿饭后,不是我耻笑她了,而是她耻笑我了。这顿饭的代价太大了。我真的后悔鬼使神差地跟着她们了,要是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这样做,要是我知道这件事让我羞愧这么久,让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一直羞愧到如今,也许还会一直羞愧下去,那么,我还会那么做吗?肯定不会了啊!
十几岁的我知道什么呢?什么也不懂,总是闯祸,但是我十几岁时通过这件事知道了羞愧,通过这件事,我又知道了爱慕是怎么回事了?对了,我爱慕那个女孩,而不是谢琴,绝对不是谢琴,我跟她和谢琴,只是为了想和她多说一句话,多看她一眼,而不是想把谢琴送回家。哪怕谢琴用八个抬轿抬着我去,都不去,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个让我上课不专心的女孩,那个只要我一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便会发软的女孩,那个只要她一出现,我便会神不守舍的女孩,但是,如今这个女孩到底什么,长什么样,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却记得一个叫做谢琴的女胖子,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在我陪伴她们回家的路上,有没有说些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个被忽略的人,胆小,成绩又差,永远都得不到老师的青睐的,也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唯一的一次出头机会还是一次意外造成的。有一次,我和妈妈闹矛盾,然后早饭就没有吃,到了上午第二节课时,忍不住了,加上受了点凉,便一动不动地趴在课桌上,手捂着肚子,不用说,脸色一定很难看,第二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胃开始翻江倒海起来,果不其然,大肆地呕吐起来,一口的苦汁吐了出来,把一旁的同学都吓了一跳。老师走下讲台,她好像也吓到了,关心地问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我心里难受得要命,肚子里感觉什么都没有,空空的,只剩下那些苦涩的汁液。我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老师便停下讲课,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感觉到了老师手掌的冰凉,还有那温柔的声音,这是以往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希望老师不要因为我的突发遭遇而停止讲课,最好就让我这么一直趴着就好了,我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好的。老师还是很担忧我会恶化下去,她叫来班长胡磊,和另外一个个子比较大的男孩,那个男孩本身就不喜欢学习,听到老师叫他,精神抖擞地跑过来。他们站在老师身边,对趴在桌子上的我关怀备至,分析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为了让我尽快摆脱难受的状况,也为了让讲课继续下去,最后,老师决定让胡磊和那个男孩送我回家,接下来的课也不用上了,胡磊和男孩都十分乐意,这意味着他们也不用上课了,这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事。那是我小学生涯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件事,至今也忘记不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谢琴对我印象很差,大概是和我在班上总表现得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有关,她认为那次“感冒事件”是我伪装出来的,是我想通过意外事故来争取老师的关注,想得到她和班上其他被忽视的同学从老师哪儿得不到的关注。另外,谢琴瞧不起我我身世,我家在农村,穿得又十分土气,虽然谢琴的穿着也不怎么样,还长得那么胖,但她依然有资本看不起我,毕竟她家是镇上的,和我们农村孩子不一样,镇上的孩子天生具有一种优势,镇上都是石板路,下雨天不用穿胶鞋上学,不像我们农村,都是泥巴路,镇上人家大都是做生意的,我的镇上的同学们的父母也大都是做生意的,不是卖衣服,就卖小电器,而我们农村的孩子的父母都是种地的,这种差距在镇上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的穿着打扮和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不用仔细看,有经验的,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来。镇上的孩子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的,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而农村的孩子晴天时,身上全是灰尘,雨天则全是泥巴,这种遭遇让农村的孩子看到镇上的孩子时都会自惭形秽。
谢琴讨厌我,大概因为我既不像农村孩子那般调皮捣蛋,也不像他们那样坚强(坏同学老是和老师对着干,总是喜欢做一些坏事让老师注意他们)。我却不一样,总安静得像个女孩,还喜欢向老师问问题,这点让谢琴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她觉得我在装,像一条变色虫,天啊!如果现在谢琴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向她解释我不是那样的人,谢琴对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无法改观,而且自我在她家吃了那顿饭之后,这种印象就更加深刻了。看来谢琴是彻底瞧不起我了。
那时的傍晚好像晚得特别快,夜晚的阴影倾洒在镇上的石板路上,石板路两边店家点内的灯光都亮了,柔和的光线向外透出,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这个农村的孩子感受不到的,所以那次送谢琴回家,对我来说,不仅是受到了屈辱,也感受到了以前所没有感受到的东西。白天的镇我去过,夜晚的镇上的街道,却是第一次去,护城河那暗黑的河水静静的,安静地缓缓地从水利站的大坝上流淌过去,没有一点声音。我们三个人走在石板路上,石板路在我的脚下发出脆响的回音,我的方向感在夜色下显得毫无用处,虽然是我送谢琴她们回家,却是谢琴在前面走,是她带我穿过一个个拐弯处,和一户户镇上的店面,我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前面是什么,一点都不清楚,只知道谢琴和“萤”在前面走走停停,偶尔回过头来,问一下后面的我:
“喂,你走错路了,我家不是这个方向的。”谢琴声线很粗,像男孩的声音。在她的指引下,我赶紧调转方向,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我从没有到过同学家中去,也没有同学邀请。在这方面,姐姐比我好,从挂在家中墙壁上的照片来看,就知道她在班上是多么地受欢迎的,墙壁上总是挂满她和的同学们聚会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对我来说印象非常深刻,照片中的她站在一堆同学中间,人群围在一张摆着蛋糕的桌子边,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蛋糕那里,包括姐姐。姐姐在十几岁时,就不断地收到同学们送给你的明信片,还有一些礼物,甚至还经常在她同学们家中过夜,和他们谈心。妈妈总是赞誉姐姐的人缘很好,而每当这时,作为反面的我,便自惭形秽,羞愧不已。
这次,谢琴竟然默许我送她们回家,虽然这是一次偶然事件,但总算是打破了我从没有去过同学们家的记录,只要我跟着谢琴,等到了谢琴家,哪怕不进去,只要在门外呆着,透过漆黑的夜色,看一眼谢琴家是什么样的,那么,下一回,我就可以在二姐面前说有同学邀请我去他家了。我想象着当姐姐听到我这样说时表现出的惊讶的表情,就乐不可支。
我的所思所想都掩盖在我那沉默的表情下,谢琴和那个女孩当然不会猜不透我内心是怎么想的,她们只希望能尽快回家,因为天色越来越暗淡,镇上人家的灯光陆续都打亮了,大人穿着背心,把饭桌从屋子里搬到大街上,一家人围在饭桌四周,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以前这时,我家也是这样,只不过我家搬出的不是饭桌,而是竹床,只有父亲才允许坐着吃,其他人都站在一边,而我则捧着碗站在池塘边,有时会有萤火虫从吃糖边的杂草里飞出来,在水面上飞舞着。
谢琴家终于到了,我在后面看到谢琴和那个女孩在一所矮小的屋子前站住了,然后一个大人从屋子里走出来,那个女孩叫她阿姨,这个人便是谢琴的母亲,谢阿姨问谢琴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家,谢琴低着头说今天轮到她值日扫地,一共三个人,谢琴,那个女孩,和我。谢阿姨点了点头,然后便让那个女孩和谢琴进屋,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外边,不知所措。我在屋外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鬼知道,我等待着什么,只不过,我的眼睛努力地透过谢琴家暗淡的灯光,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在哪,我的目光便会在哪里停留,如果她不见了,我便会感到有些失落,可是,她一直在谢琴家走来走去,没有从我的视线里逃脱。
大概是我在外边呆得太久了,让差不多忘记了我的谢琴记起来了,又或者是谢阿姨发现在屋外还有一个男孩,她没见过,傻乎乎的样子也不像是镇上的小孩,于是就随便地问了一句。我便也被谢琴给引入到了屋子。
这间屋子在镇上是非常多见的,几乎没有什么特色,低矮的瓦片屋顶,和农村人家的房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屋子里那个白炽灯的话,仿佛走进了我家的某个邻居,白炽灯的光线和灯泡的光线就是不一样,较为柔和,像冬天里的一层霜降,铺在屋子每个角落,桌子上,椅子上,还有饭桌上的洁白的碗筷上,对了,那是象牙筷子,不像农村人家大都是竹筷子。
一走进谢琴家,我发现自己仿佛置于一群“陌生人”中间。哪怕谢琴是我的同学,但是谢琴和我的关系一点也不好,在班上我们不会说一句话,那个女孩对我印象的不好也不坏,她们看我的表情显得很奇怪,好像我是个陌生人,尤其是谢琴脸上的表情,她盯着我,好像我是个坏人,小偷,生怕我把她家的东西给偷走了。我环顾四周,发现谢琴家可以用家徒四壁这四个字来形容,她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但凭我弱小的身躯怎么可能搬动电视机呢?虽然如此,但是谢琴依然不离不弃地紧盯着我,我想,如果当时我挪动一步,不管是往前走,还是转身,谢琴都会一把把我按住,将我双手给反剪起来,我相信凭着谢琴那强壮的身体是能够做到的。
我待在那里,束手无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好这时谢阿姨打破了僵局,她好像认出了我是谁,说她曾经在街上看到过我和母亲去买东西,而谢阿姨家的一个亲戚就是我们村的,所以她和我母亲也算认识,每次见面都会打声招呼,所以她也记起看我。谢阿姨认识我的母亲,我如释负重,感觉待在谢琴家也不是很尴尬了,于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看了谢琴和那个女孩一眼,好像临走前的暗示,便转身踏出了谢琴家的门槛。偏偏这时谢阿姨叫谢琴把我拉住了,并且叫我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子上,享用一顿晚餐。
谢阿姨的好意明显得罪了一旁的谢琴,我憋手蹩脚地坐下了,然后,谢阿姨便把一副碗筷摆在了我的面前,说这么晚了,我也一定饿了,如果就让我这么回去,等被我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责怪谢阿姨小气,连一顿饭都不肯让小孩子吃,谢阿姨笑着说,然后给我盛了一碗饭,让我随意一点,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不要客气。
谢阿姨的客气让我不知所措,那时,我的周围坐着谢琴和她的母亲,对面是那个女孩,听谢阿姨说她的父母还没有回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所以就留下她一起吃个晚饭,等晚饭吃完之后,再送她回家。从她脸上的平静的表情看来,她一定是经常在谢琴家逗留吃饭了,她和谢琴家并不生疏,所以才能如此安然地坐在那里,吃着饭,而我则感到紧张极了,动不了筷子,因为在我送谢琴回家之前,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没想到谢琴的母亲和我的母亲认识,也没想到谢琴家正在准备晚饭,更没想到的是谢阿姨竟然把我留下来吃晚饭。
如果只是一次简单的晚饭,我不会如此紧张,也不会在这么多年之后还会记得,也不会当我每次想起这顿晚饭后,内心都会羞愧不已,不仅仅是对谢琴,也对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夜晚。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但是一切都被我的愚蠢行为给搞糟了。这只不过是一次简单的晚饭罢了,我怎么会想那么多,但要是你知道作为少年的我自尊心是多么地重,也许那个女孩根本没有让我送谢琴和她回家,而是我一厢情愿地跟在她们后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谢琴的家,而谢琴则一点都不知道,她大概以为我的家和她们是一路的,但当我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时,她彻底愣住了,也许她在心里想,我怎么会这么不要脸,怎么可以答应她的母亲留下来吃这顿饭的呢?我怎么不知道羞愧,还有脸拿起筷子,安然地夹起碗里的饭开始吃起来,而不顾谢琴那挑剔和鄙视的眼光呢?
那顿饭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我肯定吃不下去,在谢阿姨的要求下,我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的菜,那是一块干肉,一块被风干了很久的干肉,也许还是正月里腌制的腊肉,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腊肉已经变得十分僵硬了。再加上也许是谢阿姨不小心盐放多了点,导致腊肉非常地咸,一股被烟熏的味道直灌喉咙鼻孔,简直太难吃了,我在心里想。通过我脸上难受的表情,谢琴一定是猜测到了什么,她不允许她母亲的好意被我糟蹋,所以一直监视着我,如果我忍不住,把腊肉给吐了出来,她一定会一巴掌把我给扇倒在地。“萤”津津有味地吃着饭,没有夹腊肉,而是夹一旁的蔬菜。
我不能不顾谢阿姨的好意,但是那些腊肉实在太难吃了,我不能再坐下去了,只要我继续呆在谢琴家,呆在饭桌上,就要吃那些难吃的腊肉和生硬的米饭,于是我丢下筷子,准备要走。不管谢阿姨在一边的阻拦,也不管谢琴那一脸嫌弃的表情,和那个女孩脸上的惊讶。
也许当时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影响,所以,我才会心安理得地待在谢琴家吃了这顿晚饭,而不知道这顿饭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这是一次不管对我,还是对谢琴来说,都是难以忘记的晚饭。我的愚蠢在这次事情中显露无疑,这种愚蠢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才会有,为了一个女孩,我竟然忘记了这是一次丢失脸面的行为,在我一直讨厌和看不起的谢琴面前,我彻底败下阵来,我输给了谢琴,但在内心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我还看不起谢琴,和她家的那顿只有腊肉和蔬菜的晚饭,而谢琴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嫌弃她母亲糟糕的手艺,大概这就是为什么谢琴会长得如此丰腴的原因吧!
我要走,谢阿姨拦不住,谢琴一句生冷的话让我感觉她是不希望我留下来把饭给吃完的,谢琴说天气太晚了,从镇上到我家还很远,还是早点走吧!谢琴说我家的路她走过,有一段坑坑巴巴的泥巴路,很难走,走不好就会摔一跤,谢琴说她曾经去亲戚家拜年时就摔过跤,现在天黑了,路都看不到,走起来就更不方便了,谢阿姨听了谢琴的一番说明,感觉也有道理,不再挽留我了,还没等我站起来,她就把我碗里的饭和一块腊肉倒进自己的碗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谢琴啊!你把家里的手电筒拿出来给他带上,这样他也方便些,谢琴看了妈妈一眼,显得有点不情愿,我能看得出来,没等谢琴走进内屋,便跨出了谢琴家的门槛,没有丝毫犹豫。
我走了一会儿,大概还没走到那个水利站前,便停到了谢琴叫我的声音,我没想到她会跟出来,站住了,看着她,谢琴也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后她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是一个锃亮的手电筒:
“明天上学等没人的时候,再还给我。”谢琴说,说完便跑了。
“等没人的时候再还给我。”谢琴的这句话像把刀子划过我的心胸,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她要说这句话,如果她知道我在她家吃的那顿饭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难堪,如果不是她妈妈一厢情愿地留下我吃饭,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吃那干瘪的腊肉的,镇上的人家又如何,还不是住一样的屋子和吃一样的饭菜,谢琴家也不外乎如此,谢琴的妈妈的做的菜还不如我的妈妈好吃呢,她家灰暗极了,什么都看不清,她竟然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妈妈做的菜,如果是我,一定会把那一碗腊肉给掀翻在地,然后大声地对她的妈妈发火,但谢琴竟然如此听她妈妈的话,虽然她对我很讨厌,但当她的妈妈要留下我吃饭时,一句怨言都没有,如果换做其他人,结果不知道会如何,要知道在班上,谢琴和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啊!现在,我竟然坐在她家的饭桌上,吃着她妈妈做给她吃的饭,而且还会嫌弃那些腊肉。谢琴一定猜测得出我要离开的原因,但她碍于她妈妈的面子没有直说,也碍于她妈妈的要求,跑出来递给我那把对她来说十分珍贵的手电筒。
我握着冰凉的手电筒,站在水利站上,望着远去的谢琴,感觉她一定对我失望极了,明天上学时,我该如何面对她嫌弃的眼神,又如何趁无人的时候把手电筒还给她?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我已经长大了,但还是单身一个,那个我曾经单恋过的女孩也已经嫁为人妇,这是二姐告诉我的,二姐说她嫁给了省会的一个有钱人家,在省城也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养了一个儿子,有时过年的时候,和二姐见面后,还会提起我,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曾经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跑到谢琴家去吃饭的事情,就因为想和她说一句话,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至今还在责怪自己。
至于谢琴,毫无疑问,她不是念书的料,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读书了,然后过了几年,就嫁给了镇上的一个矮子,和她个子一样矮,是个收废品的男人,家境一般,但对谢琴很好,这样就足够了,对于谢琴来说,她是容易满足的,就像她曾经津津有味地吃完她母亲做的腊肉,而我却不忍下咽。谢琴是聪明的,她很早就稳定了下来,没有出过远门,一直在镇子上生活,如果不发生意外,她这一生都必将留在这个小镇子上。如今,小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护城河已经干涸了,没有了流水的声音,小学也已经搬到了镇子上,旧的学校里长满了杂草,谢琴一定不记得在学校的走廊尽头,一个男孩,胆战心惊地拿着那个锃亮的手电筒,迎面向她走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将手电筒塞给她,旁若无人地离开,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也没有一起走过夜路。
也许,那晚的那顿晚餐只是个梦,希望是个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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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