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黄诗淇《起风了》
文/黄诗淇
【作者简介】黄诗淇，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剑南文学》《绵阳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凌晓朵刚刚蹲下，就有人进来了，她略显尴尬的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她正前方的姑娘。这是个从头紫到脚的姑娘：紫色休闲服、紫色运动鞋。左右两条黑色的背包带子从肩一直延伸到腋下，一直到看不见的后背。凌晓朵一边猜测着这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有没有十八岁，一边在心里羡慕着她如花的青春并感叹着年轻真好！她看了凌晓朵一眼，迅速的把视线转到别处，但这是厕所，没有远方，还臭。她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很轻，很快。但她这一表情依然被凌晓朵尽收眼底，那一瞬间，凌晓朵觉得她洞悉这个姑娘这一刻所有的想法。
”一切都是会变的！包括你——当然也包括我。”她在心里说。凌晓朵十六岁那年在学校厕所遇到她心中最美的音乐老师，上厕所也没关门，她觉得尴尬，那时她一边讨厌这尴尬，一边在心里痛惜从此在她心里逝去的仙女。眼里容不下一点灰尘的她，当然更容不下一个上厕所不关门的仙女。她告诉自己，无论多大年纪上公共厕所一定要关门。在她看来，今天这个在公共厕所里遇见的姑娘极有可能像她一样以为自己这一生上公共厕所都会关门。她从蹲位上下来，果然那个紫色衣服的姑娘，一上去就把门关了。
凌晓朵还清晰的记得自己的曾经。上学的时候喜欢白色，白色的长裙，白色的头饰，白色的毛巾，“白得像蓝天里的一片云。”她的同学常常这么形容她。学习委员，喜欢文学，热爱诗歌，从李清照到李白，席慕蓉到徐志摩，无论她在哪里，都会带着书。她和大家都以为她会永远像云一样白下去。可她不幸的毕业了，从学校出来她就开始碰壁，工作的，婚姻的，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从此她不再那么虚无飘渺，心甘情愿的落地，然后被染，终于有了烟火的颜色。
“不，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大喊，她有极大的把握这个姑娘以后会变得像她一样，但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沮丧的承认这一变化本身显著的年龄识别性。她是已经变了的那个——人家正青春——而她正在衰老。
用公共厕所不关门，在公共场合喂奶。凌晓朵曾经也和这个姑娘一样，对这些行为充满年轻的鄙视和不屑。她曾经和她一样天真的以为她生来如此，音乐老师和那些在公共场合喂奶的母亲也是生来如此。世界本如此。
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她知道她错了。
上厕所，尤其是公共厕所，只要外面有大门，里面的小门她坚决不触碰，她不愿意用她那每天要抱孩子的手，去摸那个鬼才知道有些什么细菌的门。她嫌脏，至于那片刻的尴尬，忍一忍就过去了。孩子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那么干净，那么神奇，凌晓朵有时候甚至想，人为什么又要有孩子，又需要上厕所，她实在不愿用手去触碰那些未知的肮脏，看不见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谁知道洗得干净还是洗不干净！至于给孩子喂奶，只要孩子一哭，我要安慰我的天使，他才是这个世界是最重要的！去他的世人的眼光！
人为什么会变呢？成长？阅历？环境？还有吗？变的时候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呢？是对这种变化喜闻乐见，还是要垂死挣扎一番呢？凌晓朵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和原来不一样时，她挣扎过，但最终像胳膊拧不过大腿那样毫无悬念的败下阵来。那个在厕所里遇见的小姑娘她将会有什么样的成长经历呢？不管怎样，凌晓朵都固执的认为她会变，至少在上公共厕所和给孩子喂奶这两件事情上。
那又是什么样的阅历和环境让她的牛牛哥变成今天这样的呢？牛牛哥知道他自己的变化吗？他喜欢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吗？一想起她的牛牛哥，凌晓朵在心里摇摇头。那个曾经指着她对别人说，她是我的晓朵妹妹，我一个人的晓朵妹妹的牛牛哥去哪里了呢？据她所知，在她和牛牛哥没见面的这些年里，无非就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当兵，工作，结婚，生子，然后离婚，可除了当兵，其他的晓朵也经历了呀。难道是环境？有时候环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可以造就人，让你飞黄腾达，也可以毁灭人，让你呼吸困难。当时父亲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环境才带着她的妈妈和7岁的她搬迁到别的城市寻求发展。可三十二年后的晓朵偏偏又为了躲避大城市的喧嚣和压力，又回到了这个她曾离开的地方。是妥协还是成熟，晓朵自己也无法分辨。或许妥协多一点吧？在人生的这条路上，她一直在妥协。她不像她的父亲那样知难而上，她只想走捷径，捡容易的来，可事实上越容易的路后面越艰难。她已经很艰难了。如果不艰难，她不会答应和牛牛哥谈恋爱。从她答应和牛牛哥谈恋爱起，她知道她再一次妥协了。
他们有七年的感情。可这感情太过于纯洁。如今的他们谁都配不上了。晓朵一开始是拒绝的，她想保护她生命中最初的七年那纯洁的兄妹情。当然，她也在心里认为，现在的牛牛哥和她不合适。可牛牛哥不这样认为，他把这七年的感情当作一片肥沃的土地，洒上种子浇上水爱情就会在上面开花结果。
长辈们都对擅长应酬社交的牛牛哥赞不绝口。在他们看来牛牛哥的性格和社交能力刚好和晓朵这个轻度社交恐惧症患者互补。他们很快就知道他在央企上班，孩子也已成人并参加工作。长辈们以他们了解到的情况和爱的名义让晓朵妥协。他们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诱惑她。他们没经过牛牛哥的允许便给她画了一幅和牛牛哥在一起之后的美好生活的画卷。有了他，孩子的抚养不愁，房贷不愁，更不用起早贪黑的工作，后半辈子就在享受生活中度过。
多么美好啊！晓朵心动了，她再一次妥协。她甚至为自己感到高兴，她连不合适的人都能接纳了，或许她正在变得宽容。她为她正在变得宽容而骄傲，不是说人改变起来很难吗？而我做到了！
牛牛哥无论多忙都不会让她下厨，也不让她洗碗。她觉得她很幸福，她甚至想就这样和牛牛哥过一辈子。她感谢自己的宽容，宽容是个多么好的美德啊，现在的幸福就是她的宽容换来的。
即便在这样的幸福里，她依然向别人的幸福投去羡慕的目光。有时候还会沮丧，她渴望交流，渴望能两个人单独相处。牛牛哥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都可以把他从她身边叫走，仿佛她是他们友情里的小三，只要正室一个电话他就得立即回去。家，只有在所有朋友都没空的时候才回，她愈发的孤独，只好自娱自乐，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逛街，一个人散步。她的眼和心都不能看见情侣，一看见情侣她的宽容就会不堪一击。
保持初心，方得始终。可她的初心是什么呢？或许就是吃三顿饭不洗碗，我只想吃饭，不想洗碗。平平淡淡才是真，要珍惜。
她意外的辞职了。辞职也好，好好的沉淀和充实一下自己，然后精神饱满的重新启航。牛牛哥的脸色不好看了，也不笑。她赶紧启航了，销售玫瑰花茶——微商。牛牛哥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还皱着眉头。仿佛晓朵借米还糠，天地良心，她没有！
春天来了，玫瑰花茶事业小有起色，牛牛哥的眉头也舒展开并且笑了。可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宽容仿佛即将弃她而去。她在生气，生那盒茶的气。牛牛哥对姑妈说家里还有更好的茶，是晓朵执意坚持要拿这盒送给姑妈。他撒谎。这个谎让晓朵尴尬的同时也让姑妈担忧。编造一个未曾发生的慷慨行为，目的何在？意义何在？面对她的疑问，牛牛哥的解释是你姑妈想要我的茶，送给他们就是。明明不是一盒茶的事！晓朵讨厌他的轻描淡写。但她不愿小题大做，让现在赶紧过去。
毕竟宽容是宽容的。
毕竟宽容也是有限度的。
他们终究还是吵架了。为一本书，为75块钱。晓朵宽容的防线在那一刻彻底决堤，情侣吵架不能翻旧帐，可晓朵翻得哗啦哗啦响：你的慷慨和大方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尴尬和难堪上吗？今天和上次茶的事情如出一辙。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为了自己的面子你一定要伸出脚，把别人的面子踩得粉碎吗？不是75块钱的事！也不是一盒茶的事！再说一次，不是75块钱的事！也不是一盒茶的事！
没用。
得过且过。
牛牛哥的父母给晓朵一个红包。事后牛牛哥向晓朵要回去，说等到要办结婚证了再说。晓朵摇摇头在心里小声的抱歉，牛牛哥的防备让她觉得内疚，是她让他心累了，她以为他是她的捷径，可他不是。她决定离开，从自以为是捷径的路上退回去重新出发。现在，他无需对她设防。
他们都遗憾的成长了，儿时尽管美好，却回不去了，他再也不是她的牛牛哥，她再也不是他的晓朵妹妹。他们都不配。
她从妥协中醒来。
一阵风迎面而来，晓朵对自己说：“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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