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林克于《下岗之后》(下)

摄影丨赵永富  拾阶而上

文/林克于

【作者简介】林克于,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理事、南岸区作协秘书长、重庆市自学成才奖获得者。作品见于《重庆日报》《重庆晚报》《分忧》《风流一代》等数十家报刊,有作品入选《长江文学精粹》《微型诗500首点评》2015《重庆小小说年选》等数十种文学选集。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刘芸跑回家后关门大哭了一场。琴琴放学后见妈妈泪痕满面,问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伤心事。刘芸摇摇头,只说小孩子要关心自己的学习。琴琴说:“妈妈,我知道,你一定是为找工作的事怄气。爸爸不是经常说,你不工作,他照样能养活你,咱家不缺钱。”刘芸抚着女儿的头,说:“我知道爸爸能养活我们,咱家是不缺钱,可妈妈活在世上,不能只是图个温饱。你说是吗?”琴琴是懂非懂地点点头。几次应聘失败,刘芸越来越感到自己这个昔日的书记不仅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而且还失去了人生的价值和尊严。

这天,刘芸从报纸、电视上得到同一条消息,即将开业的都市商场大量招聘员工,她半信半疑地赶到招聘启事上公告的地点探听真假。招聘工作站设在竣工不久的都市大厦附楼,身披绶带的工作人员正在接待络绎不绝的应聘人员。刘芸从工作人员手里要来一份资料,了解到都市商场将采取新型用工制,已得到市政府劳动人事部门的具体指导,其严肃性不容置疑。但是一看应聘条件,她的心又凉了半截。商场计划招聘200名售货员,应聘者除应具备学历、微机操作合格证等硬件,还须进行面试、目测,言下之意是,售货员必须年轻貌美。徐娘半老的刘芸自惭形秽。资料上的招聘类别一共有八项,焦虑的刘芸逐条逐款一字不落地看着,直到看到最后一项——清洁工,才转忧为喜:“这条件我都具备!”

第四天清早,刘芸早早赶到了商场附楼会议室门口,排队准备面试。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她推开那间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里其实只有三个人,并排坐在一张条桌上首。刘芸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填写好的表格和有关证件呈了上去,然后矜持地立在对面,等待提问。坐在中间的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比坐在左右的两位要年轻得多,他一边翻看刘芸的履历一边说:“你坐吧,坐吧。”刘芸说声谢谢,却不敢真的坐下。接下来,三人轮流询问的是刘芸根本没有准备的问题,比如身体状况,有无疾病,丈夫干什么,孩子多大,像扯家常。末了,那位中年人笑着问:“你是连续几年的先进?”刘芸连忙谦虚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刘芸在填履历表时颇费心思,她填了自己是先进生产者,却没有填自己曾经是先进工作者、党支部书记,她怕填了这些别人反而不聘她,党的书记怎么可以扫地呢?“船厂怎么让先进生产者下岗了。你没去找领导谈谈?”刘芸脸上掠过一层阴影,顿了顿,说:“大家都有难处。我没找。”三位考官把刘芸的材料传看了一遍,又交头接耳了一阵。那位中年开口说:“这样吧,下周一你来这里报到,有人给你安排工作。按规定,清洁工的试用期是三个月,比其他招聘人员的试用期短。三个月后再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刘芸担心自己没听清楚,问:“那面试……”“完了,结束了。”中年人笑了起来,“市政府要求我们优先考虑下岗职工。再说,你是先进,又是党员,还有啥值得我们多问的?”一直诚惶诚恐的刘芸顿时喜出望外:“谢谢,太谢谢了!”中年人说:“决定录用你,是我们三个人的一致意见,希望你努力工作,为我们商场带来荣誉。”这是刘芸下岗以来头一次听到的舒心话,非常激动,说:“我一定努力工作,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希望!请问,怎么称呼你?”“啊,”中年人朗声说,“我姓吴,就是这个超级商场的总经理,没谦虚啊!这位老同志姓黄,市劳动局副局长,是我们特地请来指导招聘工作的。这位姓周,是我们商场的人事部主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应聘的事,刘芸没敢再给丈夫、女儿讲,她怕到时候又被炒了鱿鱼,自己伤心不说还会给家庭带来不痛快,再说,不是还要熬过三个月的试用期吗?上班才一个多星期,大堂经理发现刘芸干活主动,责任心强,就在一个班前会上对八位女清洁工说:“商场后天隆重开业,我的事太多,从明天起,刘芸同志负责安排大家每天的工作。她就是你们清洁组的组长。”说完,扔下八件红色马夹,走了。几位女工就一边往身上套红马夹一边望着刘芸说:“刘大姐,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们的领导了,你咋说,我们咋干。”“我看你确实像个做领导的,要是搞选举,我们也会选你。”刘芸从未领略过这种管理模式,但见大堂经理说话干脆,不容置疑,只好入乡随俗。

从此,八名女工在刘芸的带领下,开始了苦脏累的清洁工作。女工们都经历过下岗后经济拮据、心情烦躁、被人歧视的痛苦,因此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干起活来特别卖力。每天,大家自觉早上班晚下班,除了按商场的要求,把几个商业区的地面、门窗、厕所、电梯扶手擦抹得干干净净之外,还主动帮助其他部门装卸货物,送货上门。一天,市报在头版位置,以《现代管理模式,全新服务质量》为题刊登了一篇群众来信,对都市商场的营业环境和服务质量大加赞赏。这事把吴总经理弄得特别高兴,开张第一个月就给全体员工加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还特别通报表扬了环卫清洁组。刘芸和她的姐妹们开心极了。

转眼,两个多月又过去了。这天傍晚,刘芸和琴琴刚刚吃罢晚饭,忽听外面有人敲门。琴琴几步跑到门口,边拉门闩边问:“谁呀?”

“是我们,是我们呀琴琴。”

刘芸见是船厂的刘文和陈兵,惊喜地说:“哟,是厂长书记来了!请坐,请坐。”

刘文书记和陈兵厂长一齐坐到沙发上,问刘芸现在的家庭情况怎么样。刘芸一边给客人泡茶一边回答说一家人没病没灾,过得还可以。

刘文书记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下岗半年多来,刘芸一直没去厂部,个中想法自然很多,这会儿见厂长书记上了门,料想一定是例行思想工作之类的公务,或者是自己还有什么遗留工作需要交待。她先让琴琴去里间写作业,然后拖把椅子坐到了厂长书记面前。

陈兵喝口茶,歉意地笑笑,说:“刘芸书记,先向你道个歉,你离岗这么久,我们一直没来看你,实在对不起。”

刘芸说:“厂领导要集中精力抓大事,哪有空闲啊。我也没敢去打搅你们。”

陈兵说:“这半年多来,厂里改革力度确实很大,调整产业结构,改革管理机制,理顺政企关系,推行竞争上岗措施,还真让我们头疼了一阵子。”

刘文插话说:“最头疼的还是下岗职工问题,我的天啦,一不留神,他们就结成团团伙伙找我们理论。我和陈厂长好几回差点给揍了。”

“好在麻烦都过去了,总算挺过来了。”陈兵说,“产业结构调整后,新的管理机制一运行,配套措施一跟上,没想到,船厂还真甩掉了亏损帽子,开始盈利了。”

“盈利了?”刘芸高兴起来,“太好了!”

接着,陈兵又向刘芸介绍了船厂扩大造船规模、提高科技含量、争取更大市场份额,和拓宽经营渠道、寻求新的经济增长点的战略目标。刘芸兴奋不已。直到这时,刘文书记才说明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今天,我们是特地来请你回厂上班的。”

“回厂上班?”刘芸愣了愣,摇手说,“不行不行。你们把船厂收拾得这么好,让我再回去吃闲饭,我可不敢。”

刘文说:“哪有闲饭让你吃啊!我们是让你回去承担重任,分担压力。”

“是呀,”陈兵说,“厂里准备开辟第三产业。通过清理,我们发现闲置资产不少,打算充分利用起来,再从利润中抽调一部分资金,兴办一些社会需要的公司,由小到大,滚动发展。这样一来,既可以培养新的经济增长点,又能为下岗职工找到再就业机会。”

刘文说:“船厂有几百下岗职工,长期这么撂着不是个事,我们伤透了脑筋。”

陈兵说:“下岗职工再就业是船厂下阶段的重点工作,一定要有大的进展。当然,不能大哄大嗡,一说厂里兴办三产,就一窝蜂全要上岗,这肯定不行,不可能全部再就业。熟练工种、家庭特别困难的下岗职工,当然应该优先考虑,但是技术工种,要先培训,考试合格后再签订劳动合同。要首先进行思想教育,革除不劳而活陋习。分配也要顺应改革大潮,推行新的分配制度,不能像过去那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

陈兵一口气谈了许多想法和管理方面的问题。末了,他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口气说:“我之所以和书记一起来找你,就是不想让你有任何犹豫。不管怎么说,你是党员,党性原则是有的。厂里想让你先投入三产筹备工作,你先找几个有热情的同志商量个方案,方案越系统越具体越好。”

“这……”刘芸说,“让我想想吧。”

“不用想了,想啥?就这么定了。”

陈兵刘文走后,刘芸觉得心情很沉重,很矛盾。她想,自己在商场干得挺好,工资奖金也不少……可一想到船厂还有那么多下岗职工,厂里又在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她就……这晚她想了好多好多,想得彻夜失眠。

第二天清早,刘芸先给清洁组的女工开了个班前会,然后来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

吴总经理见刘芸进来,高兴地说:“刘芸同志,你真不愧是劳模呀,来商场后,不仅自己干得出色,而且对清洁组的管理工作抓得也不错,能干人哪!我正准备找你哩。”

刘芸一面感谢吴总对她的夸奖,一面问找她有什么事。

吴总说:“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把你调到市场部当副经理。你的试用期也快满了,劳动合同一签,我们就下聘任书。想找你谈谈。”见刘芸面有难色,“怎么?有困难吗?不要紧,大胆干,我们相信你的能力。”

刘芸说:“吴总,感谢你们的知遇之恩,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接纳了我。也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可是现在……现在……,

“现在怎么了?”吴总惊诧地问。

“厂里要我回去上班。”刘芸一脸愧疚。

“你们厂是怎么搞的嘛!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说放就放说收就收呢?太随便了吧。”吴总恼火地点燃一支烟,“让你回去干什么?”

“我们厂有几百下岗职工,大部分没着落,厂里很着急,让我回去帮助筹备三产。”

“唉,既然这样,我只好忍痛割爱了。”吴总吸了一阵闷烟,说,“你……回去吧。这个月的工资奖金一分不扣。回去后工作不顺心,就到我们这里来,都市商场的大门永远向你开着,回来后还当市场部副经理!”刘芸被吴总的话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回到大江船厂后,刘芸按陈兵厂长和刘文书记的意见,先把几个热情高、有一定管理能力的人员拢到一起,成立了三产筹备组,随后立即展开了船厂闲置资产接收、小型企业立项、工商税务咨询、下岗人员造册分类、技术工种培训计划等具体工作。刘芸打算先把餐饮、家政服务这类社会性强的公司兴办起来,这样既可以尽快照顾一些文化底子薄、工作技能差而家庭又特别困难的下岗职工,又可以早投入早见效。继而推动一条龙旅游服务,船体附件制造、加工(减少船厂对外采购)等小型企业的上马。先易后难,循序渐进,逐步实现规模效益。

家政服务公司是刘芸的第一个上马项目,服务范围十分广泛:钟点工、搬家、送煤气、接送学生、照看病人等等。家政服务对从业人员的要求不高,只要身体健康,劳动态度好,妇儒皆宜。唐成因为家里太困难,急着找活干,一听到消息就找刘芸,请求无论如何给予照顾。刘芸对他的家境非常了解,满口答应了。廖林自知在厂里的人际关系不好,便让老婆出面找刘芸说情。刘芸虽然知道廖林过去有许多不对,但毕竟也是个下岗工,加上听说他闲得发慌天天打麻将,弄得家庭经济越来越困难,心想,通过下岗的教训,说不定他会非常珍惜工作,也就同意了。才一个星期,申请到家政服务公司再就业的人数有30多,经过筛选,刘芸先安置了20多人。开业前,刘芸召集大家开了个会,说这是船厂三产的先头项目,头一炮一定要打响,同时要求大家注意服务质量,赢得信誉。随后她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件红马夹,马夹背后都印上了“大江船厂家政服务公司”及电话号码、地址、服务范围等字样。有人嘀咕起来,说穿上这个满街跑很没面子。刘芸说:“那有啥?劳动光荣!我也穿上它和你们一起先跑些日子。”开业后,员工们穿着红马夹穿街走巷,格外引人关注。红马夹成了流动广告,加上员工们服务上门,热情周到,找上门和电话要求服务的客户一天天多了起来。公司的兄弟姐妹们懂得有业务才有饭钱这个简单道理,工作起来都很卖力。一天傍晚,一个客户给公司打来电话要求两个搬运工上门服务,这时已是下班时刻,唐成和廖林却争着去了。看到大家的积极性这么高,刘芸心里充满了欣慰。看来录用廖林没错,真情感化了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唐成更不用说,干起活来不分白天黑夜,脏活累活总是抢在前面。公司工资是记时记件加奖励,一月下来,最多的可拿到一千多,最少的也有六七百,大家高兴极了。

不久,刘芸请示厂领导,把家政服务公司正式交给一个比较年轻、社交能力强的再就业员工,让他进一步健全制度,精心管理。接着,她把临街的旧仓库改造成了几个门面,兴办起了一个餐馆、一个快餐店和几个小型自选商店、建材商店。又解决了40多个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被聘任为船厂三产公司经理后,刘芸按照陈厂长刘书记以解决再就业问题为前提,以规模效益为目的的要求,决定加紧兴办两个以制造、加工船体构件、附件产品为主的小型企业。通过报名、竞岗后,刘芸先挑选了80多名相对年轻、有一定文化底子的下岗人员,一面参加技术培训,一面整修、打扫废弃的场地、厂房,修理、改造闲置设备,为早日上马作准备。

刘芸一天忙到晚,心情却特别舒畅,脸形瘦小了一圈也全然不觉。这天晚上十点多钟,刘芸和三产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开完会议,正急匆匆往家里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她。刘芸回过头,见陈婕从一根路灯杆旁闪了出来。她篷头散发,衣着不整。刘芸诧异地问:“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妈的,别提了,流氓碰着了阿飞!”陈婕忿忿地说,“本来,来一次的价钱是五十块,那老家伙硬杀价,说二十块,二十就二十吧,可那老东西不知吃了啥,上来了就不下去。让他那老狗舒服一夜我才赚三十,那不死亏呀?我把他掀到一边,要他加价。他说事还没完,完事再说。扭打了一阵,我就跑了,活也白干了!”

“我没听懂你在说啥。”刘芸说,“陈婕,你还是早点回家吧,这么晚了。”

陈婕说:“刘姐,我是专门找你来的。刚才我上你家去过,你女儿说你还在开会,你看我这样子,能上你们那里去吗?就在这里等吧。”

“你找我……有事?”

“刘姐,你回船厂把三产搞得红红火火的事我早就听说了,船厂下岗职工都在夸你,都在找你,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老姐妹,你不能不管我呀。”

“这……”刘芸为难起来,“你不是说你……”

“刘姐,你是有知识的人,你说,这种事,能叫事吗?那还不是没工作了才走这条道。”陈婕书读得少,说起话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前几年,这行还有些生意,一天赚千儿八百的事也有过。可是现在不行呀,公安局文化局看得贼紧,沾这边的男男女女都他娘的变成了地下工作者。我现在也只能打打游击。生意难做不说,价钱还越杀越低,加上党不停的反腐败,公款客人差不多绝了种,财路又缺了一大块不是?还有,我才四十多岁,可那些老少混蛋都嫌我是老树蔸子,把老娘我损的!前些时,一个小婊子当面笑话我老了,接不到客了,叫我去‘蔸鸡’得了。哦,‘蔸鸡’你不懂吧?就是拉那些姑娘、少妇入伙,自己坐桩分成。操她八辈,气得我当时差点撕了她的嘴。刘姐,刘书记,你说,这碗饭,我……我还能吃吗……”

刘芸听着,既憎恶又同情,想帮她又担心她恶习不改,就说:“陈婕,现在干哪一行,都苦都难呀。”

陈婕忽然哭了起来:“干哪一行都他妈比干我这行强,你看我这像人吗?刘书记,怎么着你也得给我安排个事儿,你是党,我不找你找谁?不管安排什么事,我一定干好,决不偷懒了。”说着揪出一泡鼻涕,啪地甩落在地,“往后你瞧好,要是不痛改前非,我她妈就不是娘养的!”

刘芸想了一会,说:“这样吧,你先上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一个星期后再来找我。”

“那就谢你啦,刘姐。”陈婕擦着眼泪,怏怏地走了。

刘芸望着陈婕那路灯下挪着沉重脚步的身影,心里一酸,眼里滚出了几颗泪水……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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