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深水爆破》(十五)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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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尹国彬忙碌之余操心向阳住宿条件的时候,向阳跟闻九庆在明星歌舞城碰头了。
闻九庆貌似随意地问干吗约在这儿,向阳很认真地答说他就认识这么一个既私密又“自由”的地方。闻九庆哈哈一笑,心里对向阳嘴里“自由”二字不禁敏感了一下。
他不曾想到,自己那哈哈一笑,也让隔着不远刚从会所储物间偷偷溜出来的香香“敏感”了一下。
香香在自己风衣口袋里发现鹅黄色女式性感小内裤,当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果果的。
她极力回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想起她进门后一边脱风衣一边往里去,发现果果后傻住,风衣滑落在床脚,大概是果果尸体脚下附近位置。
后来,她忘了是在哪儿拿回风衣的了,肯定不是“原处”。
她风衣里面别着几枚备用发卡,有可能是果果的内裤落在床脚,被她滑落的风衣覆盖,再拿起时,内裤的蕾丝边被风衣里别着的发卡勾住。
再后来,她胡乱穿上风衣离去,或许途中察觉里侧有异物,仓惶间,急忙摘了随手塞进口袋,也没注意究竟是什么……
她对着那条内裤不知所措。
当时,宁涛很快就要出现,她不能采取烧毁之类的办法去处理,否则会被怀疑。
她把内裤团在手里,热锅上的蚂蚁般转来转去。
就在那时候,果果好像又侵入了她的意念,吓得她对着想象中果果的鬼魂跪地哭泣。
突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果果“阴魂不散”,会不会是因为惦记这条心爱的内裤。
这么想着,心里发酸了——果果真可怜,活着让人摸来捏去,赤裸裸任人玩弄,死了还一丝不挂……
心酸过后,她就决定先把内裤收好,等腾出工夫,好好洗净,到外面找个地方恭恭敬敬烧给果果,也不枉姐妹一场。
刚收好那条内裤,宁涛就到了。香香不敢问他怎么能知道她的新住处的。
宁涛说有重要客人欠她一大笔酬金,却联系不到她,问她还想不想要。
香香没法猜宁涛到底知道多少,也不敢问,想了想,说有钱挣当然要了。她觉得,或许这样说,对方会比较放心。
宁涛没问什么“想要钱还换手机号”之类的,只说客人承诺的一定会给,可当下不太方便交割,让她有点儿耐心,还说这事以后就是他代表客人来联络。香香心里暗骂,嘴上诺诺。
宁涛交代罢,忽然露出凶相逼问香香怎么搭上的那么大方的客人。香香当然不敢说。宁涛把她按趴在地上强暴,问是不是马肖帮着联系的。香香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放心,夸张地嘶号呻吟,半真半假地骂。
宁涛疯够,骑坐在她身上,从后面揪她头发,说他不能白跑腿,客人给的酬金,他要分三成。香香真想变成妖魔鬼怪,猛然拧腰回身一口咬死他。
宁涛走后,香香花了很长时间收拾自己,忽然想到,那条内裤,可能是果果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唯一的痕迹。不管怎么说,她参与了那场罪恶。对方不管什么人,能勾着宁涛,对她就是大威胁。毕竟是一条人命,万一哪天对方翻脸,她就是逃恐怕也逃不脱。或许,真到那时候,果果留下的内裤,还能抵挡一下,甚至可能救她的命!
越想越是那么回事,最后,她庆幸没匆忙间洗了那条内裤,翻出来对光细看,隐约发现粘稠体液留下的痕迹,照电视里看的公安人员搜集证物那样,找了个保鲜袋,小心翼翼塞进去,封上口,觉得藏哪儿都不保险——手包、住处、歌舞城更衣室她的柜子,宁涛都能找到。
后来,她想起会所SPA部为给客人临时寄存衣物和随身物品购置安装的储物柜。
那些柜子是成扇的,一大扇上有很多小格子那种。为保险,当初多订购了两扇,放在会所储物间里。那种柜子很时髦,每格都有密码锁。她记得,闲置在会所储物间里那两扇备用的,所有格子都还没设锁;她还记得,没设锁的柜门,可以随便设密码。一旦设定密码锁住,就只能用密码打开或者拿专用钥匙打开整扇大门。把东西放在那儿,虽然也有被发现、拿走的风险,但总比放在跟她直接相关的地方保险些。
她决心在找到更妥当的收藏地方之前,先去试试。
就这么,她挑会所人最少,服务人员最松懈的时间溜了去,把装内裤的保鲜袋深深埋在一个化妆包里,再把化妆包整个放在会所储物间闲置柜子中的一格,上面用口红写个“香”字,设好密码,牢记在心,小心翼翼关死柜门,还拜了两拜,心里说:果果好妹妹,保佑姐姐。等这事过去了,姐从那些王八蛋那儿拿了钱,买一大堆好衣服烧给你。
拜罢,她没再“看见”果果,认为果果答应了,很安心地溜出储物间。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男人哈哈笑的声音,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瞬间毛骨悚然。
对恐惧的事物产生好奇,即便不是人类的专利,也肯定是在人类身上得到最突出体现的“习性”。尤其女人,明明吓得腿发软,还是禁不住要去探究。
听到似曾相识、毛骨悚然笑声的香香,就被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习性”推着,缓缓挪近那个笑声的源头。
视线里,面对她的是向阳。
向阳俊朗的样子和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起春日暖阳的笑容,让香香做出了最基本判断——让她毛骨悚然的那个声音,不是这个男人发出的。
闻九庆虽然背对她,但老刑警的“本能”,让他察觉到有人正缓缓从背后欺近。
他没回头,也没表现出任何关注。倒是向阳察觉到正缓缓、悄悄接近他们的香香有点儿“不对劲”,止住话头,索性看住香香。
香香让他这一看,尴尬恐慌地驻足,怎么也找不到溜掉的由头。
这时,她基本认定,背对她的男人,就是那个笑声的源头。
认定后,她才想起害怕,才明白千万千万千千万不能跟这人照面,才开始后悔走了过来。
正不知所措,向阳冲她友好地一笑,很绅士地点头,问“有事吗?”她急忙摆手,旋即转身快步走开,绕到屏风另一侧,噔噔噔逃命般离开。
从始至终,闻九庆都没有任何关注的意思。直到香香带着恐慌的脚步声消失,他才故作调侃地问向阳:“见着熟人了?”不等向阳否认,马上接着揶揄:“我说怎么约在这儿呢。敢情有熟人。”向阳连连摆手,说不认识,没熟人。又调侃说还以为是找您的呢。闻九庆飞速抢话说“那才见鬼了呢。这地方,我可是第一次来。”
也许是因为他这话来的太快,引起了向阳注意,也刹那间勾起向阳的模糊回忆——31岁生日那天凌晨三点多,开车路过明星歌舞城,有辆车急吼吼抢道转弯,扎在歌舞城门口停下,车里人匆忙下车疾奔歌舞城。那个人,像极了闻九庆!
本来,向阳并不能肯定那天在暗夜和疲惫中只扫了一眼的人就是闻九庆。可因为闻九庆否认来过这里的话太快,太绝对,反倒让他对自己的回忆更信了几分。随即想,这位公安局副局长,恐怕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一面。虽然,做为政府官员,不应该来这种地方,那个时间那么匆忙地来,更显蹊跷;可向阳觉得,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所以并不准备去好奇,也当然不需要有任何继续的表现。闻九庆长他15岁,他一直视其为长辈。这种事,平辈之间,或许还可以“交流交流”,可跟长辈,就明显不妥了。所以,他迅速把话题拉回“正道”——
由于“焚杀案”性质尚不能确定,检察院方面还没正式介入。冯建新看了相关非正式通报后认为,如果该案不像向阳揣摩的那样只是一桩影响不好的“民事”,就肯定是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他说这话没什么依据,只是出于老检察官的经验。卢雪雁发表《荒地焚杀神秘莫测》后,对其所引起的轩然大波,他也似意外,但挺高兴,认为是民众关心自己关心社会的“积极反应”。向阳当时在忙母亲丧事,随便瞥一眼文章,觉得不妥,给卢雪雁去微信善意提醒。其时,卢雪雁已感到来自上层的压力,正不爽,很跟向阳抢白了一通。后来觉得人家大丧期间,自己这么针锋相对不好,就又上门试图弥合,来的时候,带着刘冬鸣。
刘冬鸣坚决站在卢雪雁一边,对向阳还似有超乎事情本身的敌意。
卢雪雁倒很客气、低调,很准确地抱定着“弥合”的主旨,说当时一气之下写的文章,没想到还就登出来了。现在看回去,至少有些措辞还有可商榷之处……
刘冬鸣觉得她“不对火”,有点儿下不来台。
向阳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没心思掰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等案子破了,《坪川时报》再跟一篇文章,和前面那篇呼应性“对接”一下,也就是了。
刘冬鸣冷笑,说他十二分不敢信案子能破。随即举了不下十个例子说明公检法如何“不做为”、“乱做为”甚至徇私舞弊、贪赃枉法。这样既没原告也没被告的无头案,丁点儿油水没有,别说公检法没那个能力,就是有,也不会用出来。
当然,他编排的对象里,包括了身为检察官的向阳。甚至可以说,很指向身为检察官的向阳。随即,他滔滔不绝又引述了两个“糊涂官司”,都是向阳经手的,但他装不知道,极尽口才渲染那两宗案件如何存在“利益疑点”,就差指名道姓说向阳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了。要不是卢雪雁打断,不知他会不会说到后来真的就点出向阳的名字来。
向阳平静地说刘冬鸣的批评态度很值得赞赏,至少他本人,认为公检法工作需要群众监督,需要这样犀利的批评。不等刘冬鸣接话,他就表态说“焚杀案”一定会破。他有信心。
卢雪雁从向阳平和的神情中看出火气,鬼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她就是有点儿担心,想不着痕迹中止话题告辞。
很可能是无心的,她提起在第二医院门外被菲菲众多粉丝挤着时候向阳说“她一来,什么怪都出来了”的话。向阳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卢雪雁记得清清楚楚,说当时他们俩距离不到五公分,她肯定不会听错。
向阳明显注意到,刘冬鸣对“距离不到五公分”很敏感,甚至表现出厌恶。
让他不舒服的不是厌恶本身,而是那个厌恶不是冲他,而是冲卢雪雁。
他就那么心里不舒服着,嘴上故意要气刘冬鸣似的说“想起来了。怎么距离不到五公分哪,两公分都不到!”
卢雪雁突然反应过来她刚刚“失言”了,对向阳暗暗瞪眼。
向阳不动声色,皱眉冥想,问卢雪雁干吗提他那句话。
卢雪雁整理了一下思路,偷偷观察闷头很响地喝茶的刘冬鸣,暗地吐吐舌头,把自己拉回正题,说她刚刚在想,“焚杀案”会不会跟于彤菲有关。
向阳刘冬鸣都吓一跳。刘冬鸣警觉地交替看向阳卢雪雁。向阳皱眉琢磨一下,说理论上讲,任何可能都存在。“焚杀案”跟于彤菲有关,不是不可能;就像卢大记者因为《荒地焚杀神秘莫测》一文获奖晋升也不是不可能一样。卢雪雁狠狠白他一眼,说不开除就不错了……
向阳把这些提要地讲给闻九庆,目的是想铺垫说明他对“焚杀案”的关注和介入的由头、过程。接下来说,那之后,他跟顶头上司周子芸副检察长谈了“焚杀案”应尽最大可能查明真相的想法。周子芸说了一通“明面话”,暗示对还没立案的事关注太多是“不务正业”,最多只能当“副业”干,真想了解,她没什么资料,也许冯建新检察长有……
向阳把周子芸这话理解成涉及“焚杀案”,他可以直接找冯建新。
刚说到这儿,向阳手机响,竟是尹国彬打来的,让他马上找杨帆,说有要紧事。
向阳撂下电话就跟闻九庆说他猜可能是跟“焚杀案”有关。
说话时,他突然发现,闻九庆好像走神了,显得木磕磕的,就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闻九庆是听说有人把“焚杀案”跟于彤菲扯到了一起,有点儿紧张,盘算要不要马上汇报给尹国彬。因为太专注思考,就显出了异象。让向阳一关心,他急忙“醒来”,说在想卢雪雁的猜测,说卢雪雁这姑娘真能胡思乱想,入错行了,应该去当作家。又说,凭他多年侦案经验,癌症患者绝望自杀可能性很大。当然不排除其他可能。但非要跟于彤菲联系起来,牵强。强调:“于彤菲案”涉及广泛、敏感,任何人想在上面做文章,都要格外警惕。
这明显是“一家人”之间的对话了。向阳当然明白其中深意、轻重。同时,向阳也发现,闻九庆在不经意间偷换了概念——他转述的卢雪雁的猜测,是说“焚杀案”跟于彤菲相关,并没说跟“于彤菲案”相关;卢雪雁应根本不知道“于彤菲案”!不然,照卢雪雁的性格,肯定不会一点儿都让他察觉不到。
本来,他想跟闻九庆指出这一点,可又想赶紧继续往下沟通——前面说的都说铺垫内容,真正涉及“焚杀案”的“实质性内容”,还没提到呢!
就这么一停一顿的工夫,闻九庆接到尹国彬手机,让马上去小洋楼。
闻九庆知道,在省里来人忙于接待应对的现在,去小洋楼碰头愈发非同小可,于是不容再谈,马上要走。
向阳从闻九庆接电话的反应看出事情急切且重要,也就把想交流的都先暂存起来。
俩人出歌舞城,各自奔车去的前一瞬,向阳半开玩笑地问闻九庆“真没来过这儿?”
闻九庆出乎他意料地收住脚,直瞪瞪看向阳。
向阳觉得,闻九庆眼里飞掠过一丝令他陌生和不安的森冷,忙自打圆场,说“当我没说”,疾奔自己的车。
他能感觉到,闻九庆没动,在背后盯着他看。
拉开车门时,闻九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没来过,刚不是才出来!”
向阳很夸张地背对闻九庆声音方向使劲点头,钻入车里,嘭地关死门,力量很大,像是要震落什么不想带走的东西——闻九庆从背后丢来的那句回答,很普通,应该用不着隔那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闻九庆回答时的音量、音色、语气,都似带着一种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情绪。那种情绪,让向阳想起小时候生病要打针之前,心虚地跟大人说“我不哭,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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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让闻九庆最后回答他的调侃时带着的那种莫名其妙且令人不安的情绪搞得心绪纷乱,特想找谁聊聊。他想起尹国彬适才来电让他尽快找杨帆,就坐在车里拨杨帆手机。
等接听时,他看见闻九庆驱车离开,很匆忙,很霸气,油门轰的山响。车里的闻九庆,一脸凝重,如临大敌的样子。
那一瞬,向阳差不多完全确定了31岁生日那天凌晨三点多的模糊、疲惫的记忆——抢道急转冲向明星歌舞城的那辆车里下来急匆匆进歌舞城的人,就是闻九庆!
电话接通,杨帆问他在哪儿,随即告诉他一个离检察院和市委大楼几乎等距离的“富人社区”里的地址,让他别处哪儿都先别去,赶紧直接去那儿。向阳答应,发动汽车,迟疑一下,又熄火,下车,返回歌舞城,心想,这该不能算是去了“别处”吧。
会所服务员还记得他,也记得闻九庆,很肯定地说他们第一次看见闻九庆,第二次看见他。上次他跟一个职业装美女一起。
向阳很赞了一番他们的记忆力,顺势问起试图接近他们的女孩。
会所服务员反应了一下,问他是不是问“香香姐”。向阳不知所云,顺话茬问“香香姐”,循着服务员的指点,找到歌舞城,在走廊拐角截住了香香。
虽然香香竭力保持八面玲珑热情相待的“本色”,可向阳还是能看出她非常紧张,并且惊讶地发现,香香长的很像吴为的助手苗窕,笑着说“你特像我一个熟人”。
已确定向阳是一个人找来的香香,以为他没话找话,同时判定他太“小儿科”,稍放松,说“大哥,搭讪来点儿新鲜的吧”。向阳说不是搭讪,是真的。说着拿出手机翻看,找出他跟吴为尹国彬的一张合影,其中边角地方稍带上了苗窕。他特意放大照片,遮去了吴为尹国彬,只露自己大半张脸和还算清楚的苗窕的脸给香香看。
香香看了一阵,说长的像的人多了。向阳说长的像的人是很多,这么像的就少了,问香香大名叫什么。香香说了“老名字”池小红,又说长的像没什么稀奇,她认识一姐妹儿,长的特像大明星菲菲。向阳闻言略惊,随即夸大地做惊讶状,说他是菲菲的粉丝,让苗苗什么时候给他引荐那个长得特像的女孩。苗苗满口答应,找茬结束谈话,礼貌地把向阳送到大堂。
刚分手,向阳接到吴为手机来电,问老太太(指向阳母亲)的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向阳说没有,致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告诉吴为,说他刚刚看见一女孩,长得很像苗苗。
吴为的反应跟香香差不多,说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随即,话题就扯去了别处。
向阳讲着电话出了大门,没察觉送他到大堂的香香,因为别人叫,去而复返,恰听见他讲电话说遇见个女孩长的特像“苗苗”,瞬间凝住。
“苗苗”?是姓还是名?
她就姓苗。如果那个据说跟她长得很像的女孩也姓苗,说不定真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香香不是被领养对自己真正身世所知太少的孩子,恐怕不会这么敏感。
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么黑暗恐惧的事情,她也或许不会像这样关注,以至于把叫住她的人撂在一边,追出大门,赶上向阳,问“苗苗是谁”。
向阳坦告就是刚给她看的手机照片里的女孩,大名叫“苗窕”,今年大概二十八九岁,弘州人,顺便补充说自己也是弘州人。
后来,真名“苗香”、祖籍弘州的“香香姐”,跟向阳成了“朋友”甚至是“战友”,俩人聊起这个“邂逅”式的“认识”,苗香说自己不是有“第六感”就是“开了天眼”,明知向阳刚还跟她最怕的人说笑,却居然大着胆子去“认识”。她说,“第六感”、“天眼”,提示他,跟恶魔交谈的男人,不是坏人,而且有力量。那种或许能“拯救”她的——力量!
向阳上车,关车门,却被赶过来的苗香拉住,说“我老家应该也是弘州的”。
向阳皱眉看她:“应该?”
香香指向阳放手机的衣兜:“能再看一眼么?”
向阳想了一下,一只脚踏出车门落地,指副驾位:“上车。”香香急忙绕过去。途中,向阳从里面推开副驾门,随即坐正,一只脚仍踏在车外地上。这是一种表示,告诉对方——我无意带走你。
香香察觉了这个细节,上车坐定后,也虚掩着副驾门,接过向阳递过去的手机看。
这次,向阳给她看的是整幅照片。照片里有尹国彬和吴为。
香香似乎觉得尹国彬眼熟,皱眉看向阳,指照片上的尹国彬说:“眼熟。”
向阳扫一眼,说“可能。”伸手放大照片,让她专注看苗窕。
“为什么说老家应该在弘州?一个人,怎么会弄不清自己老家在哪儿呢?”
香香专注盯着照片里的苗窕,不答。俄顷,她征询般看向阳,想移动照片画面。向阳伸手稍动了动,苗窕变小了,他的脸全部显露。他就把画面定在这儿:“这是我。能认出来吧?”
香香不敢动屏幕,点头。
向阳和蔼地:“我叫向阳,葵花向阳的向阳,供职在政府机关。刚跟朋友谈点儿工作。”
香香盯着手机屏幕,脱口而出:“他也是政府机关的?”
向阳当然明白香香问的“他”是指闻九庆,却专注观察香香侧脸,故意反问:“谁?”
他明显看出,香香脸上掠过一丝恐惧,心里顿时笼起晦暗的阴影。阴影里,隐约有一个人形,在凌晨三点多的暗色中,急匆匆闯进已进入“休眠状态”的歌舞城。
见香香不答,他又问:“谁呀你说的是?”
香香脸上又掠过一波恐惧,抽搐般摇头,说“没谁”,连她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发颤。
向阳看在眼里,不想再追问,悄悄深呼吸,转看前方:“池……小红?是吧?”
香香长吁,手机还给向阳,莞尔一笑,点头:“要看身份证么?政府机关的?”
向阳自嘲地挥挥手,貌似漫不经心地掰掰后视镜:“看身份证的事儿不归我管。要管,也是刚刚跟我一起的那位。”
说着话,后视镜调到他能瞥见香香的角度,香香当然没察觉,听了他的话,浑身一震,像被电击了一样。向阳后悔调了后视镜,因为即使不调,香香这么大反应,他也能察觉。
至此,向阳确定,闻九庆不仅在此之前来过歌舞城,而且还给这个自称池小红的“香香姐”,留下了恐怖的印象。
他决定不再探究——再多些刺激,没准儿“香香姐”会崩溃,把闻九庆不想让他乃至所有人知道的“私事”暴出来。不管那是什么,都不该是他知道的。
他静静等着香香自己平息下来,自己发现跟还算陌生人的他同处一车视线平行没话说的尴尬。等香香发出饱含歉意的笑,他摸出一张“外调”专用的只有名字和“私人”联系方式的名片,不等香香开口就递过去:“我们算认识了吧?”
香香迟疑地接过名片端详,很难令人察觉地“嗯”了一声。
“有事可以找我。”向阳友好地冲她笑。
她不敢碰向阳的目光,一只手伸向车门把手,貌似要推门:“能有什么事儿呢?”
“比如,介绍好玩的项目。”向阳调侃。
香香显然轻松了许多,飞瞥向阳一眼:“不会吧。看你不像……”
向阳打断:“再比如,见见弘州老乡。”
这次,香香正视了他,收到满脸真诚。
她不记得自己点了头。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
可向阳记得,清楚地记得,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苦涩的笑意。
向阳怎么也想不到,杨帆让他“直接去”的那个豪华小区里的地址,竟是他的新家。
他无法想象,半天工夫不到,杨帆,还有他老婆、向阳习惯称“高大姐”的高玥,竟把他在检察院宿舍的“家”,搬到了这个全精装带全套高档家电布置欧式高档家具的四室两厅双厨双卫南北通透豪宅!其中一个阴面房间,专门留给过世的父母,供奉着二老的遗像、母亲的骨灰盒,香烟缭绕,肃穆沉静。
高玥说,向阳的父母,也是他们的长辈,她刚拜祭过,希望向阳不要介意。
向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杨帆告诉他:搬来这里是尹书记的意思。这么急匆匆叫他来“认门”,说明这个搬家很要紧,不是他向阳个人的事。再说明白点儿,尹书记希望向阳不仅仅是“检察院的人”,向阳的“前途”,未必一定锁定在检察院。所以,希望从一开始,就不那么跟检察院搞得密不可分。还补充:这些话,他作为秘书,其实不完全明白。但他认为,向阳应该能够完全明白。
向阳还真没太明白,可只能点头,只能说房子太大,用不了。杨帆高玥轮番说刚好够用,不大不小——四个居室,二老用一间,书房、主卧、客卧各一间,两个厅也都能派上用场。
高玥拿出个印制精美的文件,说基金会早跟市府有约定,要搞“优才工程”。坪川说到底只不过是内陆的“小地方”,真想吸引贤才能人,就得拿出诚意。这是现在领导班子一向的态度。按“优才工程”计划,这样的住房,大约有三四十套,专为杰出人才而备。就便向阳跟尹书记没有任何关系,以向阳的学历和工作业绩,也完全可以算在其中。当然,这房子只供居住用,不能交易。尹书记有个理论叫“高保障养廉”,向阳应该是知道的。简单说,就是用高保障,优厚的物质条件,最大限度排除公务人员特别是重要公务人员的后顾之忧,让他们安心本职。很多官员贪腐,都源自缺乏“安全感”。尽力营造实实在在的“安全感”,会很有效防范腐败。
话说到这份儿上,向阳一时找不出再推辞的由头。
高玥让他在那份印制精美的文件上签个字,这套房子就算“过手续”了。
向阳签之前犹豫一下,皱眉说还是觉得太大,别的不说,打扫起来也麻烦。
话音未落,木春花提大包小包进来,说那些不是他该操心的事。说罢就兀自提着东西奔了厨房。高玥赶过去帮忙。杨帆冲向阳摊手,说“这下没问题了”。
向阳把杨帆拉到背静处,低声说他不需要人照顾,自己能行。
杨帆说让木春花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也是尹书记的意思。如果他有意见,得跟尹书记直接谈。不过,劝他还是别谈,至少现阶段不要。尹书记这段必定很忙。向阳无奈默认。
高玥张罗,木春花主理,四人在新居摆出豪华版“坪川老土鸡火锅”。按高玥的话,是给向阳“暖窝”。
刚开锅,杨帆喝一杯酒就说要走——市委招待所那边还有事,省里来的大爷们得好生伺候。说的时候,他故意苦起脸,随即又开玩笑说他一走向阳就可以左拥右抱了,又说他老婆虽然年岁大,可却是大美人,想抱尽管抱,他不介意,只要不来真的就行。
向阳无言以对,满脸羞臊。高玥笑骂着连踢带打把杨帆“送走”,说他才喝一杯就醉了。
杨帆走后,高玥兴奋地主持“暖窝”,娓娓道来老土鸡火锅的掌故,一个劲儿让木春花给向阳斟酒,让向阳给木春花布菜。
正热闹,她手机响,接起嗯啊了几下,挂上就说基金会有事要去处理一下,让木春花好好陪向阳,不让送。向阳还是送到门外,高玥嘱咐说不要让木春花走,就让她住客房,向阳未置可否,回来后跟木春花默默相对,俩人盯着丝丝冒热气的火锅,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僵持一阵,木春花说让向阳就把她当保姆看待,又说她的工作已经调整了,就是照顾向阳;如果赶走她,她就算丢饭碗了……说着说着,竟然眼圈发红起来。
向阳一时不知怎么劝,连灌两听啤酒,给木春花倒饮料、布菜,几番想说什么,都没张得开嘴。再次鼓起勇气开口前一瞬,尹国彬来电,让他去小洋楼。
木春花伺候他穿大衣,自己只穿单衣,挽着送出楼、送出小区外,叫了出租车,扶他上车,跟司机说了地址。向阳几番让她回,她都没听见似的。
车子开动,她还单衣薄衫地站在冬夜的阴冷里,怔怔目送。
向阳摇下车窗冲她喊“快回去,别着凉!”
话出口时,向阳真的有几分感动。
“回去”两个字,带着浓浓的“家”的味道。
对一个背井离乡、刚失去母亲的大男孩来讲,“家”是奢侈的;有个人“回去”,会等他“回来”,是奢侈的。如果这个人再是熟悉的,再是殷勤的美女,这个可以“回去”的“家”,就更平添了几分魅力,甚至可以说——让人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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