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叔——那个年代的人物》
插图:老猫 二表叔与二表婶结婚照
一起过日子 彭高平
二表叔管我奶奶叫“大姨”。从我记事起就有这个人存在。他在人大教书,教俄文。五十年代末,隔三差五地来到我家看看他的大姨。二表叔个子不高,粗粗壮壮的,戴着一副瓶子底似的眼镜。顶着一顶蓝色带沿的旧帽子,总是穿着一件四个兜的蓝色的旧衣裤,脚蹬一双五眼系带的布鞋。黑色的手提袋不提着,而是折三折夹在腋下 ,里面倒是鼓鼓的......。
如果不是那副瓶子底的眼镜,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知识分子,倒像是个地道的老农民......。
儿时我就对那个破旧的手提袋很感兴趣,因为每次二表叔来都带来“黄油”,那是他从苏联开会带回来的,大人们都围着他说苏联那边的事儿,只有我守着那只黑色的提包,抚摸着那包里鼓突出来的油块......。等二表叔刚一走,我就催促妈妈把炉台儿扫干净,挑下火圈,把一只带眼的盖火反过来盖上,拿出每次烤馒头片的铁丝网子罩上,把馒头切成薄片,再把黄油也切成薄片,上面有的撒上盐,有的撒上糖......。黄油融化了渗透在馒头上,一会儿满屋撒发着浓郁的奶香味儿......。我围着美食又跳又蹦!妈妈会说:“别急!再等会儿没烤透呢!”
有半年多了二表叔 一直没来,听大人们在屋里窃窃私语....说二表叔是右派,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在屋外放声大哭,我哭得不是别的,哭的是再也吃不到那浓郁的黄油烤馍了......。
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二表叔突然又来了,还是那只黑提兜,里面的黄油没有了,倒出来确是满满的一堆苹果......身边还带着一个农村姑娘。她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眼球和头发都是黄的,眉眼还看得过去,就是牙床突出,露着四环素牙,两片厚厚的嘴唇也盖不住凸起的牙床。听大人说这是二表叔的对象,奶奶叫我管她叫“表婶”还说春节就打算结婚了。表婶姓冯,是玉泉山北坞村妇女队长,贫苦出身。根红苗正!几代雇农且没有文化,就想找个知识分子,二表叔就是她的首选对象了。大队领导说了如果娶了她可以留村,就在村里接受再改造了。
表婶很朴实,来了就没闲的时候。尽管如此我也不喜欢她,因为长得太不好看了。吃饭时看着坐在对面的表婶,我说:“表婶!您看我!”我把自己上下嘴唇紧紧压在一起,说:“您这样试试,别把牙露出来。”表婶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奶奶妈妈一愣,马上说我:“死丫头闲的没事干!”......还别说结婚那天,挂着的结婚照片上,表婶真把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就是有点儿稍微不自然。
插图:老猫 二表叔与二表婶结婚啦!
有一次,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偷偷问二表叔说:“您干嘛了?给您打成右派?”二表叔面带愧色支支吾吾为难地说:“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嗨!我也糊里糊涂的。冤啊!” 我说:“那您不就成了阿Q了?糊里糊涂的做了冤死鬼,多冤啊?” 二表叔脸一沉说:“我怎么能和阿Q相提并论呢!那是个二流子,下流痞……” 看二表叔急眼了,我赶快道歉说是玩笑话!二表叔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侮辱人格......。
初三毕业我工作了。分到北京四大菜市场之一。我和二表叔接触的更多了,也有了互相利用的价值。他从学校图书馆能给我找来各种图书,包括当时的“禁书”世界名著。我能给他买到五毛钱一只的小母鸡。都是鸡场淘汰下来的小公鸡(三个月的童子鸡)淘汰的不细致,整个鸡笼子偶尔能发现一两只母性的小鸡,鸡组的刘师傅眼尖,眼睛一扫就知道哪只是小母鸡。刘师傅就会走到两栋中间,伸出右手,中指直立,其他四个指头在两边哗啦着,意思是说:“发现小母鸡了,来拿”。
五毛钱一只三个月的小母鸡可合适多了!买只毛绒绒的雏鸡还两毛五分钱呢!农村每年开春就得买几十只雏鸡,死一半不说还不一定是母鸡!记得有一次我去二表叔家,二表叔“揠苗助长”给雏鸡喂骨粉,雏鸡集体拉不出屎来,二表叔用火柴头裹上棉花,沾上香油给雏鸡通肛门......香油和着鸡屎的味道现在我也忘不了,令人作呕!我帮他买的五毛钱一只的每只四五两重,好养活,养半年就能下蛋了!
城里不叫养鸡,每次买完搁在纸箱子里放厨房里,我每天还得喂它。臭气熏屋,嗨!就图能换几本书来看.....二表叔周日休息就骑着自行车从玉泉山的北坞村赶来,给我放下钱再放下一摞书后,搬起装鸡的纸箱嘴里念叨:“由衷感激!由衷感激!多乎哉?不多也!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只养之,不杀也...”嘴里唠叨着,把装满鸡的箱子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太阳快落山了……眼神儿又不好,骑上自行车慌慌忙忙的走了....
第二天,我在单位接到二表叔打来的电话,他心疼的说:装着西瓜皮和菜叶的纸箱子湿透了……一路走一颠簸,纸箱子漏了,12只小母鸡到家就剩一只露底的破纸箱子了......说:你表婶整整骂了我一夜“整个一个废物点心、吃嘛嘛香、干嘛嘛不行……。”
还有一次,二表叔说请我们吃城里人吃不到的美味—-田鸡。也是他在改造之闲钓的。我们去了,他从墙角抱着一个带木盖的水桶兴奋的跑过来说:“大蛤蟆来了!都是大个的蛤蟆!” 脚被一块石头绊倒...桶翻了...眼镜摔在一边...数十只肥硕的田鸡四处逃散……没了眼镜,二表叔捂着这个跑了那个....趴在地上的二表叔倒像个大蛤蟆。表婶的话又响起来:“废物点心!干什么都不行,吃什么什么香!”
若干年后,二表叔官复原职了,分了大房子了,工资也五位数了。不知道谁的主意,老想住一间帽儿胡同里的房子,最后没能如愿,慢慢的和我家就断了联系。
那天收拾抽屉,翻出了一个旧的电话本。有二表叔的座机电话。试着打过去.....“喂!谁啊!”天哪,好熟悉,是表婶的声音!我报上了姓名接着问:“请二表叔接电话!”“他出远门了!”表婶说。我问:“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啊?”表婶说:“他不在了,2013年就走了!”“啊!他那么健壮怎么会走了?什么病啊?怎么没通知我?我怎么也得去送送.....” “脑梗”接着电话那边出现了忙音。表婶挂断了电话。
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生活了一辈子!那个时代的产物也能造就真爱啊!二表叔在最破落的时候表婶拉了他一把,他们生儿育女,一生携手同行几十年,能说谁亏欠谁吗?!
其实二表叔对美也有欣赏,记得我五岁那年,二表叔凑在我耳边说:“你看你爸爸多有福气,你妈妈多美啊!就像电影演员夏梦....” 虽然不知道夏梦是谁,仅仅“电影演员”这四个字我就知道是好词、美词......。突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一篇课文,“瞎子和瘸子过河”的故事,瞎子看不见,瘸子腿不好,瞎子背着瘸子,瘸子给指路,互相帮助度过了难关……。虽然这个故事有点儿牵强,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2017年12月6 日
鼓楼脚下生命的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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