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中二联漫说
尹贤:律诗中二联漫说
二
明胡应麟说:“作诗不过景、情二端。如五言律体(按:七言律体同),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诗薮》内篇卷四)清潘德舆进一步肯定说:“四句两联,必须情景互换,方不复沓。”(《养一斋诗说》)
律诗中二联一景一情,有不同的安排,不是一个模式。
中二联前景后情,如上引的杜甫《蜀相》。又如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因“不才明主弃”一句诗得罪了皇帝,仕途无望,在江浙一带漂泊。颔联承前写独宿桐庐江所见凄清景色;颈联由景转入情,意为他乡虽好,究竟不如故土。前景后情一类诗例,还有钱起《赠阙下裴舍人》“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常悬捧日心”,李商隐《风雨》“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等。
中二联前景后情的,常是一承前,一转后,四联合乎起承转合的标准式。
中二联前情后景,也有不少。往往是首联提到某事,颔联接着写自已的心情,颈联写景加以烘托渲染,由言情变为写景,也算是“转”。如刘长卿《新年作》: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首联言新年独悲,笼罩全篇;颔联承上说悲愁的缘由——官卑,新年不得归;颈联写环境和景物,凄凉的猿声,迷茫的江柳,融悲情于景;尾联自比贾谊,不知外贬还有多久,表明凄苦之深。前情后景诗例,还有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温庭筠《过陈琳墓》“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等。
中二联前情后景的,以景托情,借景抒情,四联一般也合乎起承转合的标准式。
《清诗话·师友诗传续录》记载,有人问:“律诗中二联,必应分情与景耶,抑可不拘耶?”王士祯答:“不论者非,拘泥者亦非。大概二联中有次第,有开阖。”
三
中二联可以全写景,或全写情吗?
朱庭珍说:“律诗中二联,不宜一味写景。……盖诗要情景交化,始可深造入微。”(《筱园诗话》卷四)
实际上中二联全写景的相当多,旅游山水诗常是这样。不过,要注意景有大小、远近、朝暮、动植物等分别。为免合掌,一联上下句景应各有侧重;为免雷同,中二联景物也应有所变化。如前举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二联,一大景,一小景。
又如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苈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作者因“永贞革新”被贬为柳州刺史,诗寄一起被贬的刘禹锡等四位友人。首联概说登楼愁思。中二联写景以抒其愁,景有区别:一较近,惊风密雨吹打城郭,暗喻政治风暴中与友人同受打击;一较远,岭树、江流,与友人遥隔不得相见,愁肠百结。颔联纯是景,颈联景中有人。尾联说在边荒之地,音信难通,不知现况和前途,应合篇首的愁思茫茫。全诗意象纷出,意境辽阔。
只要不雷同,有变化,不仅中二联可以写景,加上首联,也可以写景,如王维《山居秋暝》、温庭筠《利州南渡》。有时甚至四联全写景,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至于中二联是否可以全写情呢?回答也是肯定的。写情不都是直说情,往往寓情于事,有叙有议,使抽象的情具体化、形象化,如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中二联写重阳随俗登山饮酒,强顔为欢,满腹牢骚和不快。用平常语写出不平静的心情,“尘世难逢开口笑”,至今活在人们口头上。尾联转合,自我安慰,古今如此,似看破红尘。此诗不仅中二联即事抒情,尾联也是写情。含蓄多意,世相百态,个人升沉苦乐,尽在其中。
四联全写情的也有,往往景事情相合。如无稹《遣悲怀》三首。
四
律诗中二联对仗,作者读者都很重视。
清毛先舒说:“律诗对仗须精整”,须审“平侧”。(《诗辨坻》卷四)他这里讲的平侧,用现今的话说,双字词要注意两字组合的方式:“平”,即并列式,或称联合式,如“云霞”、“杨柳”、“鹦鹉”;“侧”,即偏正式,代表非并列式,包括动宾、动补、副动、定语加中心词等。对仗,是并列对并列,偏正对偏正。如“山水”可对以“云霞”,“江水”便不可以对“云霞”;“鹦鹉”可对“龙蛇”,但不可对“神龙”;“杨柳”可对“梧桐”,“春柳”便不可对“梧桐”。纵然一物与二物相对,只要二词二字是并列式,也是可以的,如“鹦鹉”对“龙蛇”。当今有些诗作者往往忽略这一点,致所对欠工。
对仗要精工,还要注意区分并列二字的同义(近义)和反义。同义如“干戈”“肝胆”“吟哦”“叱咤”,反义如“天地”“古今”“是非”“兴亡”。最好同义对同义,反义对反义。王力先生把双字词二字并列(包括同义和反义)称为自对。“既自对而相对,虽宽而亦工”。(《汉语诗律学》)如杜甫《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首联即对仗,专名相对,地名不可改,容忍“庭”字不合平仄。颔联,“吴楚”对“乾坤”,“东南”对“日夜”,四词都可说是二字反义自对,虽是不同小类相对,仍是工整的。颈联,大部分词相对,“亲朋”“老病”各是同义自对,但句末重要的“字”与“舟”,词小类距离稍远,难入工对,可算邻对。此诗,颔联二句写景极佳,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如在目前;后二联感怀身世,忧念家国,其胸襟足与前之宏大气象相侔。
中二联对仗形式宜有变化,不宜总是正对,可使用反对,流水对。特别是数首联章时,要适当变化。刘熙载所谓“遮表对”,是反对的一种,即用“有”“无”或“是”“非”相对,“有”“是”为表,“无”“非”为遮。如上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流水对,上下句各是一意而不全,相连才能表达一完整的意思。如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荀鹤《春宫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李商隐《筹笔驿》“徒令上将挥神笔,终教降王走传车”。流水对是避免合掌的好办法。适当加入流水对,可以使中二联流动有变化,不板滞,不雷同。
中二联还应有节奏变化。节奏,语音的停顿,五七言后三字,或是“二一”,或是“一二”,或是“一一一”,两联不宜相同,要有变换。名家有时也有疏忽,如杜甫《秋兴八首》其四,两联尾“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顔”,同是“一二”,且都是动宾结构,就是小疵。七言前四字节奏通常是“二二”,可以变化为“三一”,或“一一二”、“一二一”等。如今人聂绀弩《推磨》:“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前四字是“一三”式。
五
如上所述,律诗中二联在全篇中起着重要作用,或承或转,或同是承。中二联情与景有不同的安排。一景一情虽是通例,但是景、情都可前可后,二联、三联甚至四联全景全情也可以,重要的是灵活变化。景、情不是绝对的,往往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景事情相合,或半景半情,似景非景,似情非情。对仗有不同种类和形式,工对、邻对、宽对、流水对,各有其用。中二联对仗,要严整而又流动,不堆砌拖沓,不生硬死板。对仗要妥贴、自然。
写作中二联,有常规,有变例,有法而又无一定之法。既要重视法,又不能泥守法。一般先从法入,后从法出。如沈德潜所说:“诗贵性情,亦须讲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而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着得死法!”(《说诗晬语》卷上)古人有关论述,值得我们认真思索、参考。
以意运法,运用活法,中二联以及全诗就能鸾凤和鸣,色彩缤纷,气象万千,赏心悦目。
原载《中华诗词》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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