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学:黄昏,父亲没落泪 (下)|小说

王明学:黄昏,父亲没落泪 ( 上)|小说

文/王明学

【作者简介】王明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南岸区作区作家协会理事、重庆市巴渝文化研究院副秘书长、研究员。作者于1975年底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在市内外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数十万字,短篇《父亲》,获小说选刊2010年首次全国小说笔会三等奖,长篇小说《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获得2016年重庆文艺创作资助项目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步步地走近,直到两人顺理成章地住在一起,老邵是快乐的。那些痛苦的情愫在陈娟温馨的关爱里消散,融入时光的无声。不知不觉,心境平静轻松许多。在小区散步,陈娟总爱悄悄地伸手,从容地勾住他的胳膊挽起手昂起脸走。感觉温柔且紧张的老邵扭过头,看看四周有没有熟人,确认没有了,才平静地望着前方享受地移动脚步。

如见到熟人,立即松开手臂,装出自然地扭身转脸,主动招呼对方。陈娟挽老邵胳膊走,不是怕他摔了,老邵身板骨比同龄人强,动作敏捷,是怕自己没走好,靠他稳住哟。那是荣耀和享受!

夕阳落在树梢,两人正点到达儿童乐园岔路口。穿过微荡的枝条和轻扬的叶片,儿童幼稚、清亮、放肆的打闹嬉笑声传来,陈娟发现老邵此刻表情最丰富,笑容很动人。她用手机拍过几次镜头,发在朋友圈,获得16个赞。老邵面对一个个的赞,不经意地笑了。笑纹轻松,深处却僵硬而酸楚。陈娟感染到这无形的病毒,心也沉落下来,她知道老邵难受的触点和深层的痛处。也清楚老邵企图努力地战胜这些过去的不快。老邵总说,儿子没什么不对,错是错在自己。

陈娟每当听到老邵这样地说,就像有人狠抽她耳光,羞愧和无地自容。自己太鲁莽过激,就知道逞强。妈妈曾经给她说过,缘分有定数,是你的,任何人抢不走,不是你的想要也得不到。她拿公公的警世良言问过母亲,你们都是老辈子,到底谁的话对,谁的话错?母亲神情凝重,片刻说道,你公公的话有理,我的话也不错。努力是生命的发动机,没有努力哪有结果。结果是天意,由多方面因素所决定。母亲当过中学老师,这话让陈娟想了很久。

此刻看到老邵眼角的泪痕,陈娟心里难受极了。她温存地拎来热毛巾,递给老邵,柔声地说,对不起哈,怪我,是我的错。他用毛巾擦了脸和手,她接过递回的毛巾帮助他把脖子和手臂也擦了擦,就像阿姨对待幼儿园里的娃娃。

他很享受,默默地望着她。接着平静地说,怪我,与你根本没关系。老邵说的真心话。当他回想起那天和儿子发生的矛盾,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候儿子敢那样?叫他站到,不敢坐到。当时为什么不像年轻时那样,威严地把儿子叫住,当面一五一十地加以解释,是心虚,还是气魂落了?理不清,或者两者都有。说实在的,责怪好心善良的陈娟半点道理都没有,怪只怪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把钥匙给了她。

在你低落痛苦的时候,人家不顾一切站过来帮助你还错了?她有心要和你再组家庭,也没错呀!她没了丈夫,你没了妻子,两个半圆拼在一起,不就圆了吗?敢于追求夕阳的爱恋,就是晚霞的色彩,这像金子一样宝贵。陈娟难道错了?不,她没错,勇敢的面对生活,追求生活的阳光和温暖,你应该向她致敬,你应该向她敝开胸怀才对呀!

想到这些,老邵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大龙的母亲很爱他,在生命弥留之际,仍然牵连着他。那次他在门外,听到大龙妈拉住陈娟的手哀求,好妹妹,我走后,你一定帮我照顾好大龙的爸。他心头装满单位上的事,少有我们母子俩,更没他自己。他这人,别人看着是傻子,我就当成宝贝。陈娟抱住她:“你说些啥子哟,好好地过日子,得点病就想七想八了?”

那时,老邵在门外,泪水长流。他恳求地望着远处的大山:“只要大龙妈病能好,短我十年阳寿也无所谓。大山,你可以作证。”默默的大山,见过世间多少悲欢离合。云在它头上浮游,雾在它腰间搓揉,清泉在它沟壑里流淌。它能够作证,却无力回天。

大龙妈在爱情、亲情、友情的怀抱里,安详地闭上眼睛。陈娟拼尽全力照顾大龙妈,眼熬红了,人瘦了几圈,累得几次差点倒下。老邵感激她,心痛她。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我何德何能,浸泡在大龙妈的爱意中,就惭愧无比了。现在,又把陈娟牵进来。陈娟的特别帮助,我哪能不懂?”他无力拒绝,不敢拒绝,不愿拒绝。他一再嘱咐自己,个人受点委屈事小,对这个勇敢、坚定并富有个人牺牲精神的女人,不能再伤害了。

那天,他看到屋里的巨大变化,很吃惊,也很气愤。陈娟呀陈娟,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你没给我商量,就把女人的物件挂在阳台上打广告,其实我们什么事也没有。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他拿起电话,想质问陈娟,电话通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陈娟在那头,喂喂地喊,他赶忙变换声调,言不由衷地说:“谢谢……谢谢你哈!”放下电话,他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窝囊,废物!

就在这时,他儿子改变行程,提前回来了。

陈娟断断续续知道了老邵父子的矛盾和交锋。

她开初自责,但又慢慢坦然起来。我们两个不幸的人走到一起,也许步子大了些。邵大龙,这也不能说明是老爸对你母亲的不敬和不忠呀!那些旧习俗,就那么重要吗?我是受你母亲临终嘱托,替她照顾你父亲的呀!我,只有我,才会像你母亲一样地照顾你父亲的呀!

陈娟反复拷问自己,觉得没有做错什么。她用笑脸和温柔对待老邵。在她的感染下,老邵去跳广场舞,去打麻将,去公园里练健走,她陪老邵去江边钓鱼……那时的他,真正很快乐。她,也很轻松。然而,当健身运动停止下来,休息的时候,他那松弛的神经总会向着那块担忧的心路上跑。尤其是看到小区的邻居一家人团聚欢乐的时候,他的这种想法变得厉害起来。他泪汪汪地望着远方,或者使劲地捏柔软的沙发,甚至莫名其妙地踢墙角的拖帕……

他想自己的独生儿子,为什么这么久了没有电话,真正不认我这老爸了?儿呀,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吗?儿呀,如果我有错,我完全可以改正。然而,我没有错呀!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盼望儿子的电话,电话铃声响,他冲过去抓起话筒。不是,不是儿子的声音。他主动给儿子打电话,但一次又一次都是盲音。他生气,但更多的是失望。

去年春节前,他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儿子说正在开会,挂断了。

陈娟知道后,安慰他道:“大龙这孩子,我是看到他长大的,很懂事,多乖的,可能真是忙哩!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出不了三个月,他肯定要回来看你。”

老邵说,你是神仙,能掐会算?

陈娟说,离中秋节不到三个月了,想想嘛,中秋团聚他能不回来?我那女儿是你儿子的上司……陈娟想了想,这最后一句话咽回肚里,没说出口。

离中秋节还有三天,邵大龙给父亲来电话,说他要回来过节。老邵听了,高兴得在屋内转圈圈。接着,忙里忙外,准备吃的,安排玩的,一张老脸舒展开来,泛出幸福的光。

邵大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转换脑筋后的自觉。这一年多,他换了三个工作部门,未婚妻与他分了手。他生病住院一个多月,他既没心思和精力关心老爸的事,也不想让父亲知道他的挫折和失意。前不久,老爸单位的李大红到上海儿子家玩,遇见他,拉他到公园凉亭,开导他好久。说他完全误会了老邵和陈娟。说你妈在世时,他们关系很好,但是也很干净。完全不是你小邵想象的那样。

邵大龙说,我没说啥子嘛。爸叫我别管他的事,我就不管了,难道也有错?

李大红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说:“你还狡辩,快一年不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我们哪个不知道邵老头想他儿子快疯了。你不理老爸,不怕天打五雷轰?”

上个星期五,部门的杨经理专门到他办公室,说有人反映他父子关系没处理好,这会影响到他的职务晋升。

邵大龙跨进家门,见父亲一下苍老了很多,额头、眼角刻着岁月的皱纹,眼光已没有从前那种逼人的光芒,变得柔和慈祥起来。老邵赶忙接过儿子手上的大包小包,转到厨房泡茶。

儿子把父亲拦回到沙发上:“我回到家,这些杂事就是我的了。爸,你辛苦了一辈子,总得给我个敬孝的机会吧。”

父亲激动的嘴唇抖了几下,眼里闪出泪光。

父子俩温暖地吃过饭,小邵斜在沙发上发现,母亲的遗像挂在客厅左上角,下面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他赶忙过去,对母亲鞠躬三拜,然后前倾凝神三口之家。这时,他发觉记忆中的家少了点什么,发呆的父亲随着他的寻找在屋内转。

大龙突然问:爸,陈阿姨嘞?

哪个陈阿姨,老人紧张得青筋跳。

叫陈——娟,妈妈生前的好姐妹。

她呀,老人镇静下来,来……来过。

她现在还来不来?

来,来……不知道。

儿子拉住父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爸,怪儿子不懂事,对不起!”

“大龙,不怪你,是我有错。”

陈娟阿姨嘞?

不关她的事,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陈娟阿姨住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大龙,我说了,是我的错,错不在她,你找她做什么?父亲的声音高起来。

爸,请相信我,今天我要见陈娟阿姨,请你帮帮忙好吗?

父亲无奈地带着儿子敲开陈娟家的门。陈娟礼貌地迎进门,沏好茶,又动手削苹果,笑咪咪的。

大龙站起来,走到陈娟面前,递上一个大红包:陈阿姨,中秋节快乐。

这是什么?陈娟惊讶,老邵激动。

感谢你对老爸的关心、照顾。

这么客气做什么?照顾你爸是你妈临终交待的任务,我是心甘情愿的。这红包不能要,绝对不能要!

大龙,陈阿姨有钱,爸爸在这里,多数都是她花钱。

我知道,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一定收下!

老邵皱眉,陈娟摆手,大龙拍后脑勺,哎……他突然醒悟,恭敬地对陈娟说,怪小辈不懂事,以前是我的错!

陈娟的脸如鲜花绽放,老邵的脸上阳光灿烂。电话铃声响了,在对方的指示下,陈娟摁了免提,一个清亮女音响了。

大龙觉得声音好熟悉。是话那边,问邵大龙在不在?陈娟说在,就在身边。电话里叫邵大龙说话。

原来,打电话的是集团公司副总裁。一阵清脆的笑声在屋内响起。电话里,是那又清亮又熟悉的女中音:“对不起呀,对不起!邵大龙,陈娟是我母亲。你母亲逝世后,我也很愿意她和你父亲生活在一起。都是老人了,相互有个照顾,这是正常需要,合情、合理、合法。是我怂恿她积极努力,主动向你父亲进攻的。对不起,对不起,要说有错,错就在我。现在,我对你说声——对不起!

不,不,不,秦副总,错在我,错在我!我立即向两位老人家道歉,说声对不起。

邵大龙立即向两位老人鞠躬敬礼。

老邵、陈娟双手扶住小邵,说:只是我们考虑不周,我们谁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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