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泰:俗人 俗事 俗文章(一)|故事

徐骥:我的交警朋友|散文

文/韩世泰

【作者简介】韩世泰,一个在改革开放之初出生的藏族小伙儿,从教十六年,热爱教育,向往着诗和远方,在多家自媒体平台和报刊发表作品,爱好文学,现在兰州新区执教。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这年月,要是没有点“过人”的本事,做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资格。

话说七十年代的凉州有个叫高万寿的农民,愣是给后世留下了一段俗人俗事,历久而弥新,至今仍被凉州人津津乐道。

高万寿,世代为农,祖上勤劳克俭,在他上一代终于营务出三十亩水浇地,高家婆姨给老高家诞下四子五女,儿子分别唤作福禄寿喜,女儿唤作英莲菊荷花。老高家算得上人丁兴旺。

万寿六岁那年,凉州实行土改,老高家毫无疑问地被划为“地主”。此事按下不表。

就在万寿十三四岁的时候,生产队里发现这家伙天赋秉异力大无比,当然,食量更是惊人。这可愁坏了老高家,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何况老高家有四个!

十五岁那年,万寿就能在队里挣八分工了。

后来,队里要派人去山里挖煤,这可是四片石板夹一块肉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交代给阎王爷了,成分好的谁也不去,队长答应一天给记十二分工,只要能供应队里做饭取暖就行,最重要的是每天有四两白面。万寿二话不说,第一个报了名,可还缺四个呢,怎么办?队长只好强行派工,好歹凑够了五个煤黑子。

到了山里,万寿发现挖煤除了苦点儿累点儿危险点儿之外,其实挺好的,第一是能吃饱,第二就是自由。

万寿他们二十天后就见到煤了,但没有报告队里,仍然按照队长“必须一个月里出煤”的重要指示偷偷屯煤。

一个月后,队长果然亲自来检查验收,看到煤台上两吨多的煤堆,眉开眼笑。于是定下生产指标,每周两吨。三天派人拉一次,顺便带伙食过来。

一周两吨,这就跟玩似的。其他四人负责挖煤,高万寿一个人背煤,他一天就能背上来两吨!比一头成年骡子都能驮。

后来,高万寿发现了搞钱的路子——私下卖煤。

那天,高万寿连夜摸黑从九条岭拉出一架子车无烟煤,赶天亮就进了城,很快找到买主,一车煤卖了五块钱。

五块钱,都快赶上一个工人半个月工资了!高万寿那个高兴啊,他准备拿出三毛钱买十个高庄子馒头吃。可到了大众食堂,人家还要粮票,他哪有什么粮票啊。

活人还能叫尿憋死?高万寿见别人都躲着他。为什么?嫌他脏呗。你看,一米八的个头,穿得补丁摞补丁不说,黑不溜秋就嘴里的牙是白的,谁见了都知道是煤黑子,能不躲着还让他给蹭一身黑煤灰啊?

高万寿大步流星走上前,伸出两只大黑手就把十几个高庄子馒头给弄上了黑手印,嘴里还念叨着:“我试试暄不暄?”

食堂大师傅恨不得把他给剁了,“你个驴日的,脏爪子往白面馍馍上摸球个啥哩!”

“我不试试怎么知道暄不暄?”说着,高万寿的黑手又要往高庄子馒头上摸。

大师傅找来了食堂主任。这主任是个复员军人,最见不得浪费糟蹋粮食的祸害,气呼呼地冲过来,走路一瘸一瘸的。

“驴日的,今天你要不给我把脏馒头吃掉,老子骟了你!”

高万寿面露喜色,三嘴一个,没几分钟就把刚才抓过的高庄子馒头吃了十七八个,看得大家都反胃了。

“有……水吗?给……口水……喝……咯……”

“驴日的,就不怕胀死你!”主任好像还挺喜欢高万寿的。在凉州,称呼别人为“驴日的”有两种极端的态度:一是很气愤,表示愤怒;二是很喜欢,关系很铁,再找不到什么词汇可以表达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就用一个“驴日的”来表达。所以,在凉州听到“驴日的”三个字时,一定要听语气,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肯定是骂人的,嬉皮笑脸眉飞色舞轻言细语说出来,那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这才吃了个半饱,你个驴日的要是舍得,老子还能吃四十个!”高万寿一边抹嘴,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兰州烟,给主任和大师傅递了过去。

“驴日的,都抽上兰州纸烟了,老子一个月工资三十七块五毛八都才抽个双兔……”

“那就都拿去,就算是我的馒头钱!”

“驴日的,你是干啥挣这么多钱?”

“挖煤的……”高万寿的表情很诡异。

从此,高万寿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关系户,卖煤卖得更安全更顺当了。

到了冬季,挖煤的事停下了,高万寿回到了生产队,队长又派他往兰州送粮食,这也不是什么美差,出力不讨好不说,过海拔三千多米的乌鞘岭还有很大的危险。

那时候没有隧道,更没有高速公路,有的只是解放前留下的砂石路,只是偶尔能遇上一辆解放卡车,多的都是骡马车。要遇上冰雪天过乌鞘岭,就等于是过鬼门关。

有一次,高万寿他们赶着八辆大车出发了。一路上还算顺利,过了最恐怖的乌鞘岭,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当车子行驶到永登县苦水镇时,出了意外。这段路是上坡路,只要天黑前能赶到河口镇,大车店里住一宿,天亮就可以把粮食送到省里的粮站了。可是,当车子过一个沟坎儿时车轴断了。

眼看后晌的太阳偏了西,一辆大车窝在沟坎儿里,进退不得。

老师傅让卸车。这是有经验的车把式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只有尽量减轻车的重量,才能让大车脱困。

高万寿见状,大冬天的脱了破棉袄就钻到了车底下。

“你个驴日的干什么?”车把式吼道。

“我把车扛起来,你在前面再套两头骡子,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出力!”

“驴日的,我倒要看看你能吃几碗干饭!”车把式也想治治这个高万寿,一辆大车连车带货怎么说也有两三千斤,就算你有再大的力气还能扛起来?索性就把另一辆车的两头拉套的骡子套到这辆车上,现在,这辆断了轴的大车前面一共套了六匹牲口,加上十几个车把式一起围在大车周围,只听老师傅口里喊着一二三,大家招呼牲口的招呼牲口,推的推,搡的搡,抬的抬,七手八脚还真把断了轴的大车给从沟坎儿里弄了出来。再看光着上身的高万寿,大汗淋漓,肩膀头子上还掉着血珠子……

现在的任务,就是抓紧时间换车轴了,大家一起分头去找,领头的车把式去找当地生产队长。可是,谁家有多余的车轴呢?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

就在大家心灰意冷时,高万寿想到了一个人——保管员。只要打听出保管员的家,他就能搞到车轴!

夸下海口后,高万寿洗了把脸。摸出一盒挖煤时存下的兰州烟打听去了。

来得保管员家,只见一个四十啷当的汉子蹲在廊下抽烟,肩上斜披着一件蓝色涤卡中山装,下面是一件黑色的棉袄,裤子是补丁的旧裤子,脚上的棉鞋倒穿了没多久。不用想,这个定是保管员。旁边小板凳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瘦削的老太太好像在缝补袜子什么的,那定是他老娘。

高万寿咳嗽两声,保管员头也不抬,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没队长的条子,跑几趟都没用!”

“大娘,我是武威海藏寺还俗的弟子,今天路过贵地,讨一口饭吃……”高万寿学着村里还了俗的一个老和尚的口吻双手合十装模作样道。

“哦,你也……还……俗了?”老大娘扶着墙起身,一步步挪到高万寿这边。

“破四旧那会儿就还俗了……”

“那……小师傅先坐着吧,我去拿张饼。”

保管员只顾着抽烟,也不吱声,好像眼前没有高万寿这个人似的。

接过玉米面饼,高万寿并不急着去吃,而是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院子四周,不住地摇头。

“小师傅看出什么不妥了吗?”

“大娘,我学艺不精,不敢妄言,只是……”高万寿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就直说,到底看出什么了?”保管员很不耐烦。

“看你的穿着就知道你们是干部家庭,我不该妄言的,告退告退……”说着,高万寿把那张饼搁在窗台上,显得慌慌张张。

“小师傅,我也信佛的,看出什么你就直说吧。”老大娘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我要是说得不对,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先问一句,家里是不是有一个丫头疯疯癫癫的……”

“你听谁乱嚼舌头根子?我丫头好得很!”

“阿弥陀佛,恕我学艺不精,罪过罪过……”高万寿又做状要走。

“小师傅,我信你……”老大娘双手拉住高万寿,将他拽到堂屋的椅子上。“师傅莫怪,我儿是队里的干部,不信佛,你莫怪他。”

“唉,命犯白虎啊。”

“怎么禳解一下?”

“我在海藏寺出家时年龄还小,不过,我有个亲戚是道家出身,倒也学了点儿皮毛……”高万寿摊开左手,大拇指在其他指关节按来按去,嘴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地念叨着,“巧了巧了,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啊,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也不敢禳解啊,这算是迷信的东西,唉……可惜可惜……”

“没事的,我们晚上偷偷禳解,你看需要准备些什么?”

高万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就说是自己去寻找一味药引子,约定晚上天黑来禳解。

苗家婆媳好一阵张罗,急等着天黑。

话说高万寿出了苗家,直奔陷车地点,交代同伴如何如何后自己就离开了。

掌灯时分,高万寿如约而至。

折腾了半天,草人烧了,红纸人、白纸老虎、神钱都烧过了,但是,灶台大锅里的三颗大红枣一直漂在水面上,就是聚不到一起。

“不好,你们家有一白虎,此物不除,家无宁日。”高万寿又用擀面杖在锅里搅了搅,接着把擀面杖顺着灶火口的方向摆到锅沿儿上,中间搭了一条一寸宽一尺长的红布条。

“白虎在哪里?”

高万寿将三张黄表纸对折两次,又沿着对角线折了一遍,再从三角形最小那个角向外依次折了几下,展开来,双膝跪在灶台前,脸色煞白……

“师傅怎么了?”

“青龙白虎斗东南,三魂六魄难保全,魂魄不全女疯癫,魂魄散尽必归天……”

“那该怎么办啊?求求大师,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儿吧。”老大娘泪连连苦苦跪地哀求。

“还不把白虎从墙上扔出去!”高万寿大声喝道。

“什么是白虎?”

“铁匠的砧子木匠的钻,车把式的家当放羊娃的鞭……”

“家里没有这些东西啊……对了,车轴算不算白虎?”保管员记得自己从仓库搞回来一根车轴,本打算留着自己用的。

“那就是白虎!”

“还不扔出去!”老大娘命令儿子道。

“不急,必须用两个馒头祭一祭,还要把馒头拴在车轴上,从南墙根扔出去,大声说‘求白虎归山’。”

大约半个小时后,三颗红枣聚到了一起。大功告成。

高万寿吃着鸡肉,喝着酒,侃侃而谈,还说姑娘病情必在三个月里好转,西面有一桩好姻缘,婚后大吉。

与此同时,等在墙角的同伴拿了车轴就去修车了。

交完粮食回来,大约过了一周,车队行至苦水镇时,一行人被保管员挡住了,车把式拱着手打算上前赔罪,没想到姓苗的保管员先开了口。

“我在这里等了几天了,高师傅真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啊……”

怎么回事?原来经过高万寿胡乱折腾一顿后,苗家姑娘的病情好转,也不胡言乱语了,也知道梳洗打扮了,眸子清澈见底。苗家老婆子还把孙女苗桂花许配给了高万寿。

八十年代初,高万寿承包了队里的小煤窑,几年功夫就发展成为大型煤矿,如今的日子比蜜还甜。

年近古稀的高万寿安享晚年,每当提起当年给老婆禳解除病的事儿,脸都会红到脖子根儿。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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