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浩:故乡,有一条流淌着欢乐与忧伤的小河|散文
文/魏浩
【作者简介】魏浩,笔名浩歌、八极斋主人,四川三台人,先后从事教育和行政工作。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我的童年与少年,是和故乡那条小河一起度过的。当我背着一包带着父母的温暖与希望的行囊,考入一所距离家乡七八十里,而且更加偏远的中学读书的时候(我是1978年恢复中考后,考取的首批高中学生),家乡的小河也就从我的生活中渐渐消失了。
我的家乡是川中偏东北地区典型的丘陵山地,虽然离县城只有三十多里,离涪江也只有七八里地,但它处于两县四乡交界处,交通闭塞,崎岖难走,山沟呈狭长的y字形,沟口窄窄的,弯曲而细长,两边的山高大而陡峭,像一只饿极的鹅颈伸向山外的涪江。
听老人们讲,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被松树、柏树、青杠树以及藤蔓、茅草,野禽、野兽占据的地方,偏僻而荒远,若大的山沟住着几户人家,倒也寂静安详。经过“八大王张献忠剿四川"以后,这里就荒无人烟了,直到清朝初年“湖广填四川”,先期到达的吴姓移民,沿山口而入,见愈往里走,土地愈是平旷;两山之间,一条清澈的小河均匀地把沟地一分为二,于是他们便停留于此,从刺芭林中砍出了一座青瓦灰砖的院落,乐土而居,这条山沟就重新飘扬起了袅袅炊烟。后来又有了魏氏、蒋氏、张氏、冯氏人家移此躬耕,繁衍生息。
时光荏苒,世移变迁,后来大概以魏姓人口、田产最多,因此这条沟有了一个至今未改的名字——魏家沟。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魏家沟山势陡峭,树木稀疏,田地里玉米、红苕总是无精打采。“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生产队家家户户要积肥,大家拿着“竹耙”上山,把松树根下、茅草窝里,原本滋养大山的所谓“渣子”一次次梳篦,渣子没有了,山愈加显得瘦骨嶙峋,公社干部又发出号召要大伙儿“给青山剃头”,于是年轻人扛着兴奋、老农民抹着眼泪,一大早来到山上铲“土皮子”,青壮年把铲下的“土皮子”挑到山下,羼入人蓄粪便,沤成肥料,又重新挑回山上,育苗种粮。初冬时节,又把小河及其两岸冬水田里的“塘泥”,挑到二台土以上的庄稼里。就这样来回的折腾着,几年下来,山上的草没有了,山上的树没有了,连野鸡野兔也找不到栖身之地,一遇暴雨,山体就皮开肉绽,泪流满面,而小河倒是清了、宽了,河田里的鱼虾却没了,粮食也越产越少了。父辈们搂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望着徒徒四壁的家,只有偷偷地流泪。
这样的年月,小河仍然静静地流淌着,歌唱着,只是声音里多了些许忧伤。但这忧伤,只有大人们懂,孩子们却似懂非懂。
我不知道小河的名字,也从未听大人说起过。小河由山溪和总是流淌不尽的山泉水汇集而成,河水清纯而甘洌,一年四季都是孩子们的天堂。冬天,小河瘦小静默,若是数九寒天,河面会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冬日暖阳懒懒的照在上面,晶莹剔透,寒光闪闪,孩子们背起书包早早出了家门,却总是绕道而行,背着大人来到河边,揭起浅水处的冰块,面向太阳双手举起,阳光穿过薄薄的冰层,天空就幻起五色的光晕。光晕幻化成大大小小的光圈,舞动着、旋转着,装饰了孩子们童年的梦。玩闹是孩子的天性,他们在小河边、田埂上,奔跑着、欢笑着,比谁的冰块大,谁的冰块厚,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手中晶莹的冰块吃掉,然后嘟着冰红冰红的小嘴,唱着歌儿,嘻嘻哈哈向学校走去。冬天的小河有孩子们的欢笑,从来也不会寂寞。
暖暖的风儿悄悄地吹绿了河边的柳枝,金黄的油菜花覆盖了田野。这个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河边,看柳枝由古铜色绽出鹅黄,由点点鹅黄吐出新绿,春风一吹,柳枝婀娜摇曳,仿佛从天边款款走出的新娘。小河似乎流淌着我的梦想。
仲春时节,河边的花儿次第开放,大多是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这些鲜艳的花儿从河边侵到田边,由田边漫到山头,沟头沟尾,漫山遍野,充满了勃勃生机。田地里麦苗吐穗、油菜结籽……整个山沟就热闹起来了。农人们除草蓄水,育秧翻田,牛儿在山坡上头也不抬的吃着缀满露珠的青草,一切饱含绿色的希望。当春天最后一股寒潮吹落河边的桐花的时候,小河的水就不再冰人刺骨了。这时,淙淙的水流声里还会带着一丝春寒,仔细聆听,也能听出水流声中青黄不接的呻吟。许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这样的时日,我就会记起一首写春荒的诗:
“哈巴狗迎着炎阳吐舌头
它身后的影子像一条黑狼
领着狗走来的村长
像当空舞动的警棍
北风逮捕了一片乌云
押送南方
云以更远的边陲
流放春雨
夜色染黑油灯的山村
睡不着的叹息在黑暗中燃烧火苗
一张巨大的白条
使全家所有财产都变成小小黑字
泪水已干 干成春旱
只有荒草一样茂盛的笔画
还在红头文件上生长
粗砺的手始终拔不掉荒草
荒草就在山间起伏
起伏着荒草一样多的农民
农民一样多的贫穷”
母亲的胃病(她总喊心口疼)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现在的八零后、九零、零零后,哪里晓得四十年前,过日子的艰辛。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最值得期盼的是小河的夏天,夏天小河是小伙伴的天堂。夏木阴阴,万物蓬勃,小河水涨,河水清清,浓浓的柳荫,游来游去的鱼儿,把孩子的心挠得痒痒的。午饭过后,烈日当空,大人们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酣然午休,孩子们趁机溜到河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们在河里挥动着小手臂,你追我赶,那自由、那惬意、那畅快,小河里盛满了欢笑。还没有学会游泳的,也要下水,光着屁股,抓着河边的小草、枝条,双腿打得小河啪啪直响。只要有胆量,三两回下水,也就学会“狗刨了”,河边长大的孩子,爱山爱水,小河就是最好的陪伴。我就是拽着小河的水草学会游泳的。后来的岁月里,就是江湖再大的风浪,也可以闲庭信步。
山里娃下河游泳没有统一的标准和姿势,仰泳的、蛙泳的、狗刨的……乐者为王!夏天里,大人孩子来到河边,还有一项乐此不疲的活动,就是捉鱼捞虾,那时河里的鱼都是自然生长的,河里有鲫鱼、草鱼、鲤鱼、鳝鱼、螃蟹,浅水淤泥处还藏有泥鳅。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对于山里孩子来说,都是戏水捞虾的好时节。他们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慧眼“鱼鹰”,那些鲫鱼、螃蟹、鳝鱼哪里跑得脱?捉完了鱼,往往兴犹未尽,又搬开河沟里的小石头开始捉螃蟹,一个下午,能收获了一瓷盆的鱼、蟹。直到傍晚,泡在河里的孩子听到大人们的呼唤声,才会起身上岸。抬头一看,夕阳的余辉已把东边的山头照得金光灿灿的,而一群小伙伴个个都成了“泥裹牛”。乡下的孩子是敞养的,不像城里孩子那么娇气,即使在水里泡上一天半天也不会生病的。回到家里,父母也不会过分责怪,更不会挨打受骂,挺多被呵斥几句,只要你冲着妈妈做个鬼脸,也就过关了。
记得有一年夏天,暴雨来袭,山沟里一片汪洋,村子上游的几个小型围堰被冲出了好多缺口,雨过天晴,小河里白花花、乱慌慌的草鱼、鲤鱼跃跃欲逃,我们几个小伙伴兴奋地跳将入水,鱼儿东躲西藏,有的钻进石缝,有的沉到水底,居然和我们捉起了迷藏。嘿!这正好激发了这帮孩子的斗志昂扬。你藏我围,你跑我追,再狡猾的鱼儿,怎能逃出孩子们的手心。不一会儿,大家都满载而归。
春秋之夜,是山村最美的时节。明净的月光从蓝宝石般的天空铺陈下来,晶莹、空灵,圣洁、安详,小河就愈发显得宁静。沿河的柳枝飘飘依依,象刚出浴的少女,雾湿云鬟,婷婷袅袅,又仿若月宫仙子,细腰频换,广袖抒舞,真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偶有鸟儿扑棱,山村的夜便愈加沉静。河水流淙淙,清脆激越,田里蛙声“呱呱”,该是水稻扬花的时候了。
中考在即,辗转难眠,我便乘着清凉的月色,来到河边,白天还显得拥挤的大山,仿佛开阔了许多,望着粼粼的河水,心潮起伏。我多么希望化着一条小鱼随着这清澈的流水游出山外……
如今,我离开故乡已四十年了,我也很少回到那条不知名的小河身边,但我知道,故乡已越来越美丽富饶。
每当春天来临,我还是会走出城市,登上涪江东面的山头,向着故乡的方向眺望,眺望那条流淌着我的忧伤、我的欢乐、我无尽思念的小河。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