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张引娣《失眠》
文/张引娣
【作者简介】张引娣,黄河文学学会会员,白水作协会员,渭南市作协会员,江山文学小说编辑,中学语文教师。喜欢到处走走,拿笔涂涂写写,记录生命的点点滴滴,曾在不少杂志、平台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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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拉开了温情的面纱,路上的行人车辆渐渐少了,明亮的路灯似乎也有点倦了,想把璀璨的光芒收敛一点,到处朦朦胧胧,氤氲环绕。
幸福花园的几栋楼房也一间接一间地熄灭了灯,三号楼八层的一个屋子还亮着灯光。它的主人——刚刚迈过四十岁生日的宁馨穿着紫色的睡衣,披散着前不久才在市里那家有名的美发店做的栗色的秀发,躺在时尚休闲的沙发上看着肥皂剧,北边卧室里十五岁的女儿已经熟睡,书柜里最上边是一沓奖状。只见宁馨换了换台,明显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到了睡觉的时间,她想睡却又觉得太浪费生命了,自己一整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干。
九点多上班去了,稀稀疏疏来了几个同事,大家谈论了前天出的那场车祸。据说男的是个医生,车上的女的是他以前在乡镇医院的一个同事,才从学校毕业的,晚上十一点出的车祸,“肯定没有什么好事。”一向爱愤愤不平的文化局书记的妻子说,几个人看了看,水利局局长的女儿圆圆说:“太悲催了,年轻的还没有享受生活。”
单位的事可以说就没有,同事都是市里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的妻子、女儿、儿媳之类,在册二十多个人,上班的十来个,大家没事了去单位转转,有事了干脆就不去。遇上检查了,他们的那些个领导亲戚就会打电话通知,大家十来分钟各就各位。因而,宁馨虽然经常几天去一次,却没有被通报批评过一次。老公多次吹嘘,自己把她弄到这么一个好的单位,让多少朋友羡慕。宁馨今天与几个同事闲聊了一阵,十点半就又在家做饭了。女儿楠楠中午不回,晚上回家休息,老公忙着赶做一个项目,也打电话说,去了外地,明天才回来。宁馨没有心情做饭了,自己一个人不想吃,放下做了半天的饭,宁馨收拾了一番,提起那个限量版的包去世纪大厦溜达一圈。半路上,她碰到发小婉婷,婉婷抱着她直喊:“羡慕嫉妒恨,你又要去逛了。”宁馨就邀请婉婷吃饭,婉婷面露难色,原来她还要去布置一个会场,中午人家开会要用,只好作罢。看看婉婷匆忙离去的脚步,宁馨觉得婉婷的忙碌也是一种幸福。
宁馨自己在世纪大厦吃了个饭,顺便买了一双艾苏新出的皮鞋,一直逛游到将近三点,去单位转了一下,连一个人也没有,她呆了几分钟,百无聊赖,就悻悻地回家了。看了一会儿微信,她给女儿熬了点稀饭,做了两个小菜,女儿放学吃了,就关起门到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宁馨收拾完,给女儿端进水果,女儿说:“妈,这下你不用进来了,我要好好复习。”
宁馨无聊地坐到沙发上,刷了一会儿朋友圈,就胡思乱想开了,女儿会不会在给那个男孩写信,那个白白净净,带着副眼镜的男生来家找了楠楠两次,宁馨看他对楠楠挺好的,哎,宁馨摇摇头,不可能,女儿很懂事,奖状得了那么多,学习习惯基本养成了,学习上她不用操心。老公呢,会不会在哪个妖娆的女人身旁,老公当初学历没有她高,却是一个很会来事的人,因而,她在几个追求者中选择了老公。
婚后几年,她在市里的重点高中带英语,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星期天,为了贴补家用,还带了学生。老公在单位干了两年,赢得了领导的信任,自己慢慢承包工程,并且给她招揽学生,两人的家底也慢慢丰厚起来。老公劝她不用那么辛苦了,她没有答应,直到那天,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感冒发烧,老公去外地承包工程,让她到学校接女儿,她给学生布置了作业,急匆匆走了,把女儿送回家吃药后再到学校,她看到的是教导主任那张黑铁青的脸,她忙解释,谁知教导主任用高八度的嗓门大喊:“别讲理由,有什么理由能让你离开课堂,师德何在……”宁馨面对学生,强忍泪水,回家后看着发烧的女儿,宁馨想着在校的一幕,哭得泪如雨下,结果女儿告诉了回家的老公,这时,已经身价百万的老公撵到学校,大骂了主任。回家就联系熟人,给宁馨换了这么个工作。
一开始,宁馨虽然有点留恋那些可爱的学生,可是新工作的轻松让她着实欢喜了一番,工资一分不少,每天转转就是上班,自己的颈椎病、咽喉炎不治而愈,宁馨感到了生活的甜蜜。她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女儿,不再忙忙碌碌吼着了,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年多,女儿出色地考入了市重点,白天一整天都在学校,只有晚上回来,巨大的压力面前,女儿自觉地学习,宁馨不用那么陪着女儿了。
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好,存款单上的数据也越来越大,听说老公的脾气在外边也是日渐变大,可是回到家里,老公除懒以外,基本没有其他坏毛病。生意场上,鱼龙混杂,可老公自称他在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前年,市里这个高档小区一建好,老公就带着她让她选了一套,她选了这个黄金楼层八楼,从里到外按照自己的喜好说给装修公司,灰白的主调,简约的风格,想着这一切,宁馨没有理由不知足。
大半年来,宁馨却常常失眠,当婉婷知道后,就狠狠地说:“闲得慌,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点都不知足,咱俩换换吧。”她知道婉婷没有恶意,说的都是实话。婉婷和自己从同一所学校毕业,现在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两个儿子愣头愣脑,特别费事,婉婷省吃俭用,一顿饭有时还算计,单位里又是吃力不讨好,就像婉婷自己说的:光有吃的苦,没有享的福,她对宁馨的生活真是羡慕得要死。每次,宁馨遇到以前的同事或同学,大家的眼里也都是无尽的羡慕。难道,自己真的太矫情了?
宁馨拍拍头,来到温暖的卧室,真皮大床上高档的真丝被褥,发着温润的光,宁馨慵懒地躺上去,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她又打开微信,只见有个叫“黄毛怪”的人要求加为好友,她理也没理。她知道,这是高中同学,那个暗恋自己的同桌又在作怪,二十几年都没有联系了,这个同桌不知怎么打听到自己的微信,反复发送着请求,一开始,她是加了他的。宁馨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还想着旧梦重圆,就直接黑了他,谁知,这几天,他变着名子不断要求添加。宁馨把手机放到了床头,看着满屋柔和的灯光,她决定出去走走,拿起手机,宁馨买了一张通向南方海滨的卧铺。
天色微微透亮,宁馨告诉女儿这几天住校,星期天晚上再回家。到了一点多,她拉着简单的行李箱,装好卡,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高铁站,就坐上了去南方的车。
车窗外,一排排树木齐刷刷后退,一块一块的田野或伫立着绿色葡萄树,或是平铺着还没有长高的禾苗。宁馨对面,一个中年男子看了宁馨几眼,想要开口,但看宁馨一副高傲的样子,就闭上眼睡觉去了。倒是旁边,有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领着一个三岁多的小男孩,让宁馨觉得有意思。他们刚上车小男孩就睡了一会,醒来了就不安分了,可爱极了。他坐了一会儿,就嚷嚷开了,奶奶拿了几片饼干,他安静了一会儿,吃完了饼干,小男孩不行了,手舞足蹈要下去,爷爷就吓唬他。宁馨笑笑,觉得小男孩太可爱了,就逗他玩开了,她说:“我们俩猜大小吧,谁输了谁就听话。”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阿姨,小男孩的好奇心也来了,他歪着头说:“我不会猜大小,我会数数,我能数到二十。”
“那么厉害,你先数!”
于是,小男孩一板一眼的数开了,“一、二、三、……十九、二十。”
“一、二、三、……十八、二十。”宁馨故意数错了。
“哈哈,你输了,阿姨,我要你讲故事。”
宁馨讲开了:从前,有一个小孩,他成天在山里放羊,感到很寂寞……
宁馨与男孩玩得津津有味,“咣当——”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忽然响起,所有的人瞬间浑身战栗,身穿制服的列车员马上进入人们视线,她“啪啪”两下压下了应急按钮,车里的喇叭传来喊声:“乘客同志们,列车遇到一点问题,请大家不要惊慌,做好下车准备——”宁馨赶紧坐直了身子,小男孩也乖乖地坐到爷爷奶奶怀里去了,中年男子也坐直四下里张望。很快地,喇叭里传出:“所有的男性乘客们,请马上到2—15车厢集合,帮助我们的乘务人员一下。”
没有质疑,没有发问,车厢里的男乘客纷纷起身朝后边走了。“出事了!”宁馨心里一惊,高铁出事了,她记得2008年好像温州的高铁脱轨了,当时震惊了全国上下,死的人不计其数。宁馨一下子慌了,她想起了还有那么多的事,女儿的裤子短了,没有买到新的;二十多天没有看爸爸妈妈了,妈妈的风湿药快完了吧;老公好像说他的血压有点高,还没有看过医生……
男人们都回来了,一个个低着头,阴沉着脸,对面的老奶奶问:“怎么样?”几个男人同时摇摇手,没有一个抬头出声的。宁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不敢做声。她隐约觉得出了大事,过了四五分钟,喇叭里通知:“现在位于海滨市东六十里处的木航隧道,请大家按顺序下车,步行走出隧道,等待救援。”人群一阵哗然,车门开了,宁馨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向车门,往下一看,前边下车的人只看见人头,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高,宁馨没有丝毫犹豫,就“咚”的一声硬往下跳,下边不知谁的大手接住了她,马上放开,就伸向半空去接下一位,宁馨来不及道谢,借着黄晕的光,随着潮水般的人流,向前走去。
出了隧道,又要下沟,宁馨高档的衣服也不知被几双大手推了又扶了,没有老板平民,没有美丑之分,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念头,走,走,走出这个灾难之地,走出去才能活着。“咚”一下,宁馨脚下一绊,倒了下去,没有出声,一只大手拉起她,她来不及回头看,急忙朝前奔走。到了沟底,宁馨浑身湿透了,她顾不得看自己的狼狈样,也顾不上看周围的人,两只眼睛盯着前方,只见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大家又上坡了,这时候不管平时是坐办公室的,还是开小车的,不管是丫鬟还是小姐,都是满脸臭汗往前奔去,坡陡的地方,后边的人总会送上有力的一推,或是有力的大手推在脊背上,或是纤纤的玉手推在屁股上,没有人管认识不认识,没有人管合适不合适,只有前行,不挡住别人的路。宁馨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暗夜里只是不知疲倦地往前走。
汗从脸上往下流,几十年了,宁馨除过汗蒸时流汗外,没有流过一滴汗。这下,她感到了,前胸湿了,后背的衣服也贴在了身上,裤子也与腿紧密亲吻,浑身没有一处干的,可宁馨却没有觉得累,她的口有点干,随身带的饮料早就不知掉到哪儿去了,随着一切陌生的面孔,大踏步朝前走着。她想:再也不会睡不着觉了。
上到平原了,宁馨喘了口气,远处的灯若隐若现,大家没有停歇,没有犹豫,长蛇般的人流依然前行,宁馨精神百倍地走在赶路的大部队中。公路上一队队解放军战士朝着他们走来的方向跑去,一辆辆军车呼啸而过,宁馨的眼睛湿了,想起了幸福花园三号楼八层的那个屋子,她为那个睡不着觉的宁馨感到脸红,浑身都在流汗的她脚底呼呼生风,大踏步走在了平坦的大道上……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