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 栈 疑 云（8）——熊向阳长篇小说连载

客 栈 疑 云

 

 文 | 熊向阳

（编辑更正：文章序号本次为“之八”，原“之八”为“之七”）

客栈里，客人早已经散去。

入夜，山静月明，空林风利。掌柜的已为燕王一干人等安排住下，燕王回房间解了披风，卷书在手，不肯安歇，因为刚才听得仔细入心，一时勾起来燕王的回忆。燕王素爱元曲，元曲叫人消魂儿，勾人心魄。在燕王府的时候，就召了些元曲优伶三日一小唱，五日一大唱，自己又每日曲不离口，仔细研究这妙绝之音，原本也无心去争权夺基，顺了父皇朱元璋的调谴，出了应天而扎于北平一方。

作为父皇四子，洪武三年，十岁的他即受封燕王，十六岁的时候，又被派到了中都凤阳，体验一把父皇起家挣得这份家业的辛苦，也正是此时的锻炼，更加的让他对于民生疾苦，对于护国强兵全然放到了自己的心尖上，这一年，自己大婚，和徐达的长女徐氏喜结连理，三年以后，他带领着自己的一大家子来到了燕王府，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年的燕王府生活。大明之骄子，自然的衣食无忧，虽然身为燕王，但是他的一举一动也是被多方盯梢的，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北部边疆征战让他本来就如履薄冰，在与蒙古铁骑博弈之中，鞑靼和刚刚东进的瓦剌，以及归附明朝的兀良哈，都未对明朝展开大规模进攻。

徐氏在跟随自己的二十年中，担惊受怕，碰上朱允炆削藩，眼看着其他藩王一个个被削为庶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装疯卖傻，殚精竭虑，筹谋未来。建文帝开始动手削藩之前，自己的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就借以元曲聊以解脱自慰，或疯狂的跑于庭院手舞足蹈，或立于荒野淋雨咿呀咿呀哟，或伏于草丛翻腾滚爬，或扯了布缦搭树乱飞，这些都是为了以弱示人，以显自己决无反叛谋逆之心。

因为自己为碽妃所生，马皇后所养，并非嫡出，宗人府设有皇家“玉牒”，玉牒记载了各个皇子的家室、出身，其脉络一清二楚，目的就是防止皇家宗室泛滥，有人滥竽充数。《祖训》规定：“朝廷无皇子，可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若立庶子，朝廷即斩。”何况《太祖实录》记载了明太祖传位于建文的正统，所以大哥懿文太子朱标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病死，太祖即立其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太祖薨，即登大宝，改年号为“建文”，纵然朱允炆年少，但是因为朱标是马皇后所生，所以子承大统，名正言顺。

但是自己又愤愤不平，明明他的叔叔还在，而且还那么有能力，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的一个乳子，难道自己连一个乳子都不如吗？而若自己登基就是篡逆之名也。但眼下这乳子要削了自己，岂能任其宰杀。这么多年与北方战争当中也培养了许多誓死效忠的部将，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杀不死我我就杀死你，是你逼我反的，别怪我心狠无情。所以得到北平都指挥佥事张信秘密逮捕的密诏，大吃一惊，这张信是自己的旧部将，力劝起兵，但是以什么名义呢？起兵就是篡逆，不起兵又坐以待毙。

眼见千钧一发之际，徐氏出而献言曰：“太祖曾有训旨，《皇明祖训》中诏书：“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的规定，何不以此为令，举兵可名正言顺。”张信言说：“此言甚好，清君侧，不无不妥，不若就以此举兵'靖难’也。”进而又献计说：“如今朝廷对燕王采取包夹措施，为此先后抽调开平卫（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宣府前卫、辽东都司、东胜诸卫（在今内蒙古托克托县西）的军队，对北平形成围攻态势。可以用计说朝廷派你攻打宁王，让宁王归降，裹挟宁王朱权，征调宁王节制的北平行都司军队南下增援北平。”

燕王吟诗曰：

万里苍苍思故往，

范希年后少名琴。

尘埃不待弹棋局，

水石何妨卧涧阴。

幸有清风君子在，

苦无明月世人音。

吾生未有田园计，

且作渊明一首吟。

 

燕山中护卫千户丘福乃自己的心腹，第一武将，骁勇善战，派他冲锋打头阵，果然势如破竹，击败了耿炳文老将的大军，但与开国功臣耿炳文相比，军事能力相差太远。于是得知朝廷换帅押解回京之际，从前线亲率部将在此劫持营救，以归己用。虽然自己统率北疆骑兵化程度较高、战斗能力较强的军队，但是仍与占据人数优势的明朝中央军队长期僵持不下。

眼前的马坝就陷于一滩死水，而李景隆又率几十万大军包抄而来，只有拿下马坝才能撕开一个口子，驻守马坝的正是耿炳文的骁勇部将熊玉辉。马坝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大规模化进攻，僵持受阻就会腹背受敌，如若用耿炳文去打头阵，定会知晓部下用兵布阵，实为两全之策，眼下只需翻过几个山头便是营地，却又担心起来。连续奔波以致身心疲惫不堪，在这荒凉的地方又被萧萧的曲子打动，就有心将她收在身边，就叫马三宝去试探。

向阳诗曰：

 

燕王楼下元江曲，

此去红颜换中年。

万里故乡云外隔，

两行衰泪酒杯传。

荒凉院宇花侵月，

铁马江湖落单弦。

还有如何更叹惜，

暮春庭树又秋蝉。

灯火辉煌处，勾勒出客栈的轮廓，虽无特别的回廊亭台，却也是上下三层竹木格局，简陋而不失古朴，简单而不失格调，有着一般客栈的简洁陈设，倒也干净。店小二已经收拾完桌椅板凳，打扫完毕，掌柜的正要上楼歇息，马三宝迎来就说道：“掌柜的，不知萧萧姑娘可否安歇，我们爷想请她喝杯茶，这银子你拿了去，烦请通言一声。”

掌柜的收了银子，提起灯笼说：“客官，你客气了，请随我来。”他们走过一个转角来到一处，屋里亮着灯，掌柜的上前敲了敲门，说：“萧萧姑娘，你歇息了吗？”不见人应答，又敲了敲，可是屋内并没有人，马三宝只好返回禀告。燕王即不悦，遂作罢，又谴马三宝唤耿炳文前来议事。

掌柜的心里纳闷，这萧萧一向不外出，这会儿怎地不在，又会去哪儿呢？小二来禀说是客人的马不见了两匹，掌柜的随小二急急去察看，果然少了。就嘱咐他仔细找一找，店小二客栈内外寻了一遍，没有踪迹。金掌柜就责备小二没看好，说：“肖楼子呀，你捅大漏子了，这可如何是好，这等客人可是得罪不起的，一看就是官府中人，丢了这马匹，别说这客栈不保，可要了老夫的命了。”

肖楼子说：“掌柜的不必伤心，既然如此，就免了他们住宿钱，赔他们两匹就是。”

金掌柜手指着他，抖动着说：“说的轻巧，到哪里去买？客人不依如何是好？眼拙的东西，你没看见这些马匹不一样吗？都是上等的良种，你到哪里弄去？”

肖楼子说：“玉麻子专门做这种买卖，料也有好马。”

金掌柜说：“一匹弱马也要十两左右，这等将帅之驹少说也均在百两以上，战马熟知主人心思，驾驭之人熟知马之秉性，随便牵匹马来上阵，岂不是置性命于刀山火海之中。人马合一才能如有神助，岂不知关云长纵横大军之中来去自如，单靠八十斤重十八尺长的青龙偃月刀吗？那是赤兔马，日纵一千，夜行八百的赤兔马。”

肖楼子说：“虽是如此，又如何知晓眼前这定是良驹宝马，也无特别之貌嘛。”

金掌柜说：“蠢笨的货，见识如此浅薄，韩公退之有言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肖楼子说：“这又是为何？”

金掌柜说：“岂不知民间传说中，天上管理马匹的神仙叫伯乐。伯乐掌管御马监的天马，为天马配置精细草料，训练教化，将天马分出等级，以供不同神仙使用。在人间，人们把精于鉴别马匹优劣的人，也称为伯乐。春秋时期的伯乐姓孙名阳，受楚王委托，寻访千里马。伯乐跑了好几个国家，连素以盛产名马的燕赵一带，都仔细寻访，辛苦倍至，还是没发现中意的良马。无奈之下，在燕国兵马厩里挑选了三匹，虽无千里马之神，也有骠骑劲勇之厉。

骑马找马，一天，伯乐从齐国返回，在路上看到一匹马拉着盐车，很吃力地在陡坡上行进。马累得呼呼喘气，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伯乐立即识别出这是一匹难得的骏马，后右蹄白色的马为骧，后左脚白色的马为馵，前脚全白的马为騱，膝下白色的马为驓，屁股毛色白的马为驠，尾根白色的马为騴，这匹四蹄全白的马叫騚，额白色，耳尖而阔，眼帘秀而长，脊背青白相间，肌肉匀和，两股粗大，臀部滚圆，多鬃的青黑凌凌有神，尾根垂落毛发而直，正是一匹千里好马！马见伯乐走近，突然昂起头来瞪大眼睛，大声嘶鸣，好像要对伯乐倾诉什么。伯乐立即从声音中判断出，这就是他要找的一匹难得的骏马。伯乐对驾车的人说：“这匹马在疆场上驰骋，任何马都比不过它，但用来拉车，它却不如普通的马。我用这三匹马与你交换如何？”

向阳诗曰：

伯乐能调千里马，

独将清浊赞澄川。

田田白水高低树，

日日红云远近鲜。

且复桑麻供寿域，

更凭相马达通川。

人生此意君知否，

慧眼如机巧辨天。

驾车人认为伯乐是个大傻瓜，他觉得这匹马太普通了，拉车没气力，吃得太多，骨瘦如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唉，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驾车之人眼拙劣而讽孙阳，不识其马之才能。楚王看见伯乐牵来的马骨瘦如柴、其貌不扬，认为伯乐愚弄他，很不高兴。伯乐解释说：“这确实是匹千里马，不过拉了一段车，加上喂养不精心，所以看起来很瘦。只要精心喂养，不出半个月，一定会恢复千里马的本色。”

果然，经过精心喂养后，马变得精壮神骏，引颈长嘶，声音洪亮，如大钟石磐，直上云霄。楚王跨马扬鞭，但觉两耳生风，喘息功夫已跑出百里之外。后来，这匹千里马为楚王驰骋沙场立下不少功劳。”

向阳诗曰：

伯乐眼前无俊丑，

子房图里识英雄。

孤云出岫初无意，

野鹤鸣冈自有风。

金马布陈喧地上，

灞陵酒美发江中。

曲池翠盖无多地，

高阁晴轩未觉空。

肖楼子说：“原是这样，那岂不是慧眼识珠。”

金掌柜说：“你倒是懂得这一句，昔太公遇文王，子期逢伯牙，张良投汉主，诸葛佐皇叔，莫不拜时运所赐耳。然文王、伯牙、汉主、玄德，皆具伯乐之德；太公、子期、张良、诸葛皆备千里马之能也。人逢世事，际遇难求尔。玄德颠沛而泯世，诸葛修性而耕田：虽有治世之能，理乐之才，养民之德，运兵之术，各厢无碍，何得相知，亦安能补缀乾坤，修通乐理，拯救黎庶，匡扶社稷耶？！”

向阳诗曰：

际遇真仙逢伯乐，

帝乡归去蹑遗踪。

石炉香篆寒仍馥，

铁蒺藜根细更松。

云宿翠岩心地善，

鹤盘苍洞眼中龙。

主公别后无余意，

诸葛披衣只自缝。

 

肖楼子说：“那这可如何处置，果是捅了大漏子。”

金掌柜说：“我听闻世传十大战马名为的卢马、赤兔马、乌骓马、伊犁马、步景马、河曲马、惊帆马、西南马、绝影马、三河马。”

肖楼子说：“的卢不是刘玄德坐骑吗？”

金掌柜说：“正是，的卢原是荆州牧刘表手下张武坐骑，走投无路的刘备以同为皇室宗亲的身份认了刘表并投靠其下，就在此时，张武居然造反了，于是刘备主动请缨，拿了张武，看上了他的坐骑的卢，《相马经》中言曰：的卢，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曰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世，凶马也。的卢马跃檀溪救了刘备一命，刘备将马赐于凤雏庞统，谁料刚骑上不久，连人带马被射杀于落凤坡。”

肖楼子说：“这些可是名马？”

金掌柜说：“六尺高的马为骄，七尺高的马为騋，这些马均有八尺之高，为駥。该是北疆伊犁马，你可知晓这匹红鬃、白身、黄眼的马为馼;这毛色黄白相杂的马为駓，亦称为“桃花马;这黄脊黑鬃黑尾巴的红马为騝;这匹青黑色纹理如棋盘格子纹的马为骐;这有白色鳞状斑纹的青马为驒;尾和鬣毛黑色的白马为骆。

诸如一些毛色不纯的马为驳马，额白色的马为馰马，青白色的马为骢马，黑鬃黑尾巴的红马为骝马，浅黑杂白的马为骃。黑嘴的黄马为騧，紫色马为騟，赤色的马为骍，纯黑色的马为骊，赤黑色的马为驖。两岁以下的马为驹，三岁的马为騑，三四岁的马称呼为駣。”

向阳诗曰：

相马鞭梢程万里，

何时直上取飞鸣。

燕然不独称琴友，

项羽惟思入塞声。

剑气欲随秋水动，

旌阴先带夕阳明。

将军下马山门外，

终日成群解阵兵。

 

肖楼子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不知云流水将雾气缭绕，不免又害怕起来，一匹马就可要了这整个客栈，如今，丢了两匹，可是在劫难逃。越来越害怕了，提着灯笼的手不由自由打起抖来，如炒豆子一般，头上渗出汗来，说道：“掌，掌柜的，这可怨不得我，你看这偷马贼单单偷了那两匹上等好马，却是识马之人，怎地就从这客栈走出去，我等无有察觉呢？方才在前庭倒茶听曲儿我还看到不少，一转身就少了呢？”

金掌柜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肯定是有人趁着刚才听曲的功夫将马牵出去的。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暗自揣摩。就说：“你说听曲的时候马还在，一个不少？”

肖楼子说：“这丢的两匹马就在这边上，我看的真真的，肯定是没有少。”

金掌柜说：“这就奇了怪了，难道马自己会飞？”

肖楼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金掌柜一看他样子，就说：“你肯定是隐藏了什么，还不快说。”

肖楼子说：“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方才我在收拾桌子的时候，有一张桌子坏掉了。”

金掌柜白了他一眼，说：“那就请卢木匠再做一张来。现在是说马，是说马。真是的，东扯葫芦西扯瓢。”

肖楼子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张桌子是石成金和齐氏发，并且是那位方才请你的官爷坐过去之后，他们便走了。以他们素日里的行头不坐到最后是赶不走的。他们走了之后，马就不见了。”

金掌柜经他这么一说，也恍然大悟，这客栈素日里没有什么人，从这儿牵马出去，也必是这客栈里之人，外人是不便得手的。就对肖楼子说：“怎么不早说，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就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是他们又会是谁？你且叫麻溜三陪你悄悄的去察看。若是如此，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一人盯着，一人回报。现在就去！少要怠惰！”

向阳诗曰：

客栈过逢何处强，

不妨乘兴出山房。

一支箭响真奇胜，

慎勿人惊受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