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深情下的“大光明境”

很多解读苏轼诗词的文章都把他写得痛苦不堪,认为这是他对自己心境的一种释放,但一个人倘若真的陷入那种所谓的“痛苦”中是否还能写得出呢?恰恰相反,那是不可能的。
陷入痛苦中的人多了去了,苏轼却只有一个。反过来一看就知道,所谓苏轼的痛苦不过是自己的投射,如此以来,所诠释的作品自然就是投射的产物。
苏轼既有柔情,所谓“多情却被无情恼”;又有豪情,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还有哲情,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苏轼所具备的是深情。
人的深度由深情而来。倘若没有深情与其对接,就不可能体会到苏轼的心境。很多人的情只在“理”上,到这就封顶,于是理之外所依托之情就无法通达,所谓“是法非思量分别所能解”——没有深情便只能拘于“理”的上限,更深的层次是体会不到的。
打个比方,高德导航在重庆很尴尬,有网友留言道破玄机:重庆的路分层次高低,高德导航只能在平面上判断位置,升上去就不灵了。
这个道理也正是心灵层次上的。
低维只能向更低维去匹配,高维则能够统摄全局。“不和谁一般见识”对于公平来说在“情理”上是不通的,但在“心境”上却自然而然。
人对自己的孩子就是如此,这是“养心境”的一个重要契机,从这里开始,才算真正意义上真心无条件付出,不计得失是体会“不和谁一般见识”的基础,当然还有其它契机,这就要看各自如何把握自己的境遇了。
从“不和谁一般见识”开始,把这个心境不断深入下去,就能达到“用情至深”,进而达到“不和任何人或者事一般见识”的境界,这才是苏轼。
故而深情之下无有对错,对错只是一维,是眼前,对错之上还有是非,孟子所谓“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是非是一切对错的总和,是见全体而舍眼下一时之利害。是非即是智之端,对错就是愚之端。是非是需要通过好坏来抵达的,无论舍坏逐好,还是舍好逐坏,都是“愚”中的选择。
回到苏轼身上来,东坡先生词《临江仙·送钱穆父》云: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上半部分是赞扬友人三年间依然心如古井般无波澜,下半部分说自己的送别之情。全词最精彩处要数最后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了。
为何苏轼会把人生看作是逆旅,很多解读都指向了他在抱怨生平遭遇的不公,举例无懈可击,大有“任何人遭遇那种境遇都会有那种心境“感,但实际上是解读苏轼诗词的人自己在声明:如果自己被那么对待了一定会理所当然的抱怨。
只是他们写不出苏轼那样的文章诗词,这是解读错误的铁证。
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便是这“人生如逆旅”,而“我亦是行人”便是一份坦然面对,东坡肉都研制成功了,人家玩呢。
《留侯论》所谓“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实则是苏轼自身之写照,又哪里来的这种种抱怨?
东坡禅诗有云:
首断故应无断者,冰销哪复有冰知。
主人苦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
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境自无尘。
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前觉痛人。
“首断故应无断者,冰销哪复有冰知”便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主人苦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便是“抓了个菩提树,抓了个明镜台”;
“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境自无尘”便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只从夜半安心后,失却当前觉痛人”便是“放下了菩提树,放下了明镜台”。
苏轼临终前僧人惟琳方丈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苏轼说:”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钱世雄在旁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今此更须著力。“苏轼声音已很微弱,他说:“著力即差。”语绝而逝。
惟琳方丈说:“别忘了往生极乐。”
苏轼回答:“极乐确实有,但是不能添上人的私意,求是求不来的。”
钱世雄大声说:“以先生的生平经历,这个时候更应该得求此福报啊。”
苏轼回答:“有了人欲就前功尽弃。”
说完就去世了。
苏轼临终说的是真悟道的话,道只能契入,要去合它的频,如不识水性者掉入水中一般,着力便自沉,顺势反倒可以支撑很久,也不在外境如何,只在山水之间兜转,住于静,久则生“喜静厌嚣”之蔽。
吾有诗云:
独寄山涧僻幽静,月下禅坐了如定。
待到溪边蛙声句,心逐镜转亦浮萍。
赵州禅师云:“未出家时,被菩提使;出家后,使得菩提。”境遇还是那个境遇,只是心上一转使然。
虞世南诗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岂是人力能为,只是“自然而然”间事。
东坡者,千古文人之极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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