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哺乳動物的筆記──淺論法國作曲家薩堤 | READ | MUZIK AIR

邊讀邊聽.薩提 - 三首吉諾佩第.第一號


如果把法國作曲家薩堤(Erik Satie)的人生拍成電影,該是部黑色幽默,還是《少林足球》式的拼貼無厘頭?


薩堤這個名字也許不是每人都熟悉,但他所寫的鋼琴曲《吉諾佩第第一號》(Gymnopedie no. 1)卻是家喻戶曉。照片上的薩堤總撇著長鬍,頭頂黑帽,臉上掛著兩個圓得發亮的鏡片,一副文人該有的正常樣子。哪知作曲家的骨裡卻流著叛逆血液,不但曾寫曲暗示莫札特的無聊、蕭邦的詞窮,還在文字間戲弄樂評、同行作曲家如德布西與華格納,甚至是二十世紀前衛大師史特拉汶斯基。薩堤到底是為不同而不同,還是天生擁有無與倫比的怪異論調,我們不得已知;但從文字、行為與音樂來了解薩堤的「異端」,絕對足以令您捧腹。

Les Six 之父 ──怪人薩堤是也

▲ 薩堤故居

話說薩堤出生於1866年5月16日,法國諾曼海岸的翁佛勒(Honfleur)。自小便懂得作曲的薩堤, 一心想寫出與眾不同的音樂。當時正值浪漫主義與印象派兩座高峰交織的法國,除了貝多芬的德系傳統(延伸至浪漫派蕭邦、李斯特、華格納一代),還有法國的兩位大師德布西與拉威爾一同主宰音樂潮流。對年輕份子而言,這些音樂均過於嚴謹矯作,高不可攀。於是薩堤聯合作曲家浦朗克(Poulenc)、米堯(Milaud)、奧內格(Honegger)、奧里克(Georges Auric)、杜列(Louis Durey)、泰奧菲爾(Germaine Tailleferre),一同提倡「回歸儉樸」,以簡單、素雅、自然、明確表明法國新音樂。六人後來成為歷史聞名的「Les Six」(六人幫),而薩堤則被眾人推崇為「Les Six」之父。而薩堤那儉約洗鍊、原創不妥協的音樂風格,更影響到新古典主義(Neo Classicism)發展。即便是現代音樂的約翰.凱吉(John Cage)及梅湘(Olivier Messiaen)等人都曾不諱言被其音樂啟發。

看似哲學卻令人噴飯的標語

▲ 薩堤常在家中角落獨自思考,如何掙脫舊時代的思想,開創屬於他自己的新音樂風格。

薩堤的創作以鋼琴為主,雖然大多都在無鋼琴狀態下的咖啡館內完成**(且據書記載,薩堤的親友連聽都沒聽他彈一次琴)。他的音樂分為兩種極端:一是莫測高深、憂鬱夾雜樂觀的哲學之作,二是誇張諷刺的無厘頭音樂,而兩者皆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標語。舉例而言,《格諾斯第教徒》(Trois Gnossiennes)是典型的冥想哲學之作,在沒有小節線的樂譜中,薩堤不以「大聲」、「漸強」或「表達情感」等專有用詞,反而他用「疑問」、「打開你的頭」、「自己動腦筋想」此有說等於沒說的形容詞來引導演奏者。更迷惘的鋼琴註解還包括:「指尖要輕的像一只蛋」、「要彈得有如一隻患牙痛的夜鷹」「燈要亮起來了」等**,真令人懷疑薩堤大師到底是要來彈琴的,還是來搞劇場創作的。

薩堤型樂譜還有另外兩個特色:一是給曲子取怪名,例如《軟趴趴前奏曲》(是寫給一隻狗聽的)《樹林裡一個胖胖好好先生的速寫與媚態》。另一是在鋼琴曲的結尾寫故事, 例如《官僚小奏鳴曲》(Sonatine bureaucratique)寫著:「他離開房子,快樂的、搖頭晃腦的走去辦公室,他愛上一個很美有氣質的女士,他也喜歡他的筆夾、他的綠袖子和他的中國帽子。」乍看之下,這些旁白好似真能輔助演奏者進入狀況,但真正彈起薩堤的怪音樂,那是一種把西方傳統拋諸腦後,全無對位法(counterpoint)、音調、旋律及和諧性可言的音樂,卻令人覺得這一切註解都是荒謬不正,寫得莫名其妙。有種演奏者用嚴肅角度拜讀薩堤,卻被薩堤大大戲弄而不知的感覺。

《乾涸的胚胎》──嘲人與自嘲之作

▲ 薩堤的外型斯文,但骨子裡卻是充滿叛逆,時常用音樂或文字諷刺嘲笑主流權貴。

雖然熱愛薩堤憂鬱哲學之風,但真正吸引筆者的,是薩堤的諷刺滑稽音樂。話說薩堤大器晚成,到了四十歲才從音樂院畢業,成為一名「職業」音樂家。但其古怪詭異、不經教改的「新」音樂,卻無法被主流人士接受,因此認為薩堤是二流音樂家,將他摒除在主流之外。對此薩堤更加痛恨主流權威,從音樂到文字無不譏諷傳統學術的代表們。最知名的例子要屬**《乾涸的胚胎》(Embryons desseches)**這三首小品。第一首由莫札特式的左手Alberti bass(反覆滾動的16分音符伴奏)開始,使得聽眾一開始便知道這首樂曲取笑的對象是誰。在一連串的古怪動機出現後,音樂漸弱、變慢,突然開始,卻又突然停止。其中更包含一串無去無從的音階,接近結尾的激動音符,一再讓人想起古典派中莫札特奏鳴曲式(Sonata Form)的制度。在音樂終於要結束時,薩堤還誇張的連續來了二十多個終止式(註:終止式在傳統古典音樂為最後出現的兩個大和弦,表明全曲結束而終歸原調。通常聽到此形式的聽眾,即知全曲已落幕)。最意想不到的是,當聽眾認為最後一個終止式已結束時,薩堤又突然來了個大和弦。

《乾涸的胚胎》第二首則拿蕭邦開刀:首先薩堤用一連串的上滾音(滾音通常是由上而 下)替寧靜嚴肅的氣氛作開端,接著拿起蕭邦的《第二號奏鳴曲》的和弦結構,依樣畫葫蘆一番,之後連《送葬進行曲》都出來了!可惜的是,薩堤將原本昇華的優美旋律「下葬」,將主旋律一路彈到音階底下,真是讓人想死得唯美都不行。若這些還不足以令人忍俊,《乾涸的胚胎》第三首又再度取笑一切古典形式:連續反覆、長抖音、似裝飾奏(Cadenza)的下行琶音、最後薩堤還來了個比第一首更大動作的終止式,表示此曲終於 「真正」落幕啦!

不過可別認為薩堤是小家子氣,只會心理不平衡的譏諷他人。在《三首梨形小品》(Trois morceaux en forme d’une poire)中,他更拿自己唯美優雅的《格諾斯第教徒第一首》(Gnossiennes: No. 1)開玩笑。讀者不妨播放這兩首曲子,就會發現這兩首好似出自一個精神分裂者,聽完鐵定捧腹連連。笑夠了,還請拿起名叫**《苦惱》(Vexation)的曲子,照著薩堤的指示演奏:「請演奏者在演奏前,務必完完全全安靜下來,寂寂不動。這段動機,請演奏 840 次。」**保您再也笑不出來!

以《哺乳動物》 抨擊主流與傳統

▲薩堤對法國大作曲家德布西又愛又恨,還曾出書表達他對德布西音樂的感想。

薩堤會寫出《三首梨形小品》如此極具「古典」形式的作品,要歸功於德布西。話說德布西曾經譏笑薩堤曲子沒有形式(form),因此薩堤一氣之下便提筆證明。對德布西,薩堤是又愛又恨,對於德布西總是不盡餘力的推崇薩堤作品,薩堤很是感激;但學院派的繁複孺節、輕蔑薩堤之態,及德布西身為舊勢力的代表,薩堤卻非常不是滋味。因此,薩堤的文筆總是参雜著又褒又貶的矛盾風格。在薩堤的文學繪本 ──《一個哺乳動物的筆記》(A mammal’s notebook)中,他這麼描述德布西:「在這摩登年代許多偉大的音樂家中,德布西算是少數具有驚人影響力與直接深度的。他的到來造成某些人的不悅,但卻讓其他人歡喜。這些「其他人」是社會中的少數份子,而 「某些人」則是普羅大眾。想當然爾,「其他人」最後將獲得最後勝利,因為他們的前衛思想終究會戰勝「某些人」的迂腐陳舊。」

這段話雖是正大光明的恭維德步西,事實上薩堤更在暗示自己也被 「其他人」的少數份子所推崇。但下一段話就有點酸了:

在1884年德布西因 《牧神的午後》一曲而贏得羅馬大獎 (Prix de Rome,當時法國音樂院頒發予作曲家的最高榮譽),而這是一個終結他鑽研作曲,並遣送他去「永恆之城」待上一陣子的獎項。對此事件,個人愚昧認為,這個大獎將帶給德布西十分負面的影響,並如劇毒般深深刺傷德布西最崇高珍貴的部份。

在這兒,薩堤表明對法國音樂制度感到不以為然,不知是真正替德布西惋惜,還是因薩堤本身到中年才被主流接受(薩堤等到四十歲才終於從巴黎音樂院畢業),因而產生酸葡萄心理?書中接下來的部份,薩堤從德布西承傳母親的長相、火爆脾氣、溺愛蕭邦、和德布西首次見面的情景等都有鉅細靡遺的描述。雖然整篇文章看似滿滿讚美之語,但薩堤總會在後發表「個人愚見」,順道抨擊譏諷當代制度,令人無法完全相信他的由衷讚賞。

樂評與畜生 是褒還是貶?

除了寫作罵人,薩堤也是個演講高手。他曾演講過兩個有意思的題目:一是**《畜生的智商與音樂性》(Intelligence and musicality among animals),另一則是《讚揚樂評》(A eulogy of critics)**。若把兩篇拿起來朗讀,就會發現薩堤其實將樂評與動物劃上等號。《畜生的智商與音樂性》文章中出現這麼幾段:「動物(畜生)的智商在此不須討論,但為何人類要強制加諸中庸不完整、服從命令似的制度在這些動物身上呢?連一個小孩字都不願獲得這種教育。世上僅有少數動物能享有類似人類的教育,如狗、驢子、馬、鸚鵡、黑鳥會有機會獲得所謂的『教育』,但之後還是得任由他們自己長大,因為你無法擴大動物的知識見解,尤其這些都是從勞力與親身體驗獲得而來。而如果你把這種『教育』的方式與人類的大學制度相比,就會發現一切都很相似。」

可以看出,在此薩堤將「人類」比喻為類似有先天領悟力的畜生,但卻得接受無謂的學院式教育,對此一違反自然律的行為,薩堤可說是非常不滿。在《讚揚樂評》演講開場時,薩堤就毫不客氣的提醒大家:

去年我曾演講過《動物的智商與音樂性》,今年我則要《讚揚樂評》,事實上這兩個話題是大同小異。這些接受完整訓練的樂評家們,其實並不真的了解他們的成就與能力。簡單的說,樂評就像是畜生,只不過比較有用。

看到這裡,可想薩堤當時樹敵多少。若十九世紀的樂評家聽完這段話還不心臟病發、氣急敗壞,那他們恐怕如薩堤所願,智商是比動物還低了。


Erik Satie-Whether you like it or not

(薩堤──管你喜歡與否)


在薩堤半百的音樂生涯中, 他所發生過的荒謬軼事可寫完一整本厚重小說,此短篇文章實在不足以道盡薩堤的個人魅力。這個極富爭議性的音樂家,更進一步引領二十世紀的劇作家、插畫家、詩人與哲學潮流。雖然贏得當時不少掌聲,但在一票「其他人」粉絲面前,薩堤其實面對著更多當代的「某些人」。我們不需深入探討薩堤到底是為不同而不同,還是天生的怪異論調,重要的是,接受或奉承主流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薩堤則是花盡畢生挑戰傳統制度的極限。以十九世紀的眼光來看,他絕對是個不討人喜愛的異類,他的音樂太實驗、反潮,概念過於新穎,因此同代的人不理解、也不願理解。但百年後的今天,越來越多人去接受他的藝術價值。當初誰知這個與世不同、個性衝突的反潮作曲家,反而能在現代二十一世紀的社會引領風騷?主流與反潮,唯有歷經鉛華,才能通過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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