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谍战剧的一个源头 | 十分赛人
文
赛人
电视机还没有在中国完全普及之时,我们已经开始引进境外的电视剧,第一部是美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再后来是引起巨大轰动的《加里森敢死队》,还引起了有关部门的警惕,在播放16集之后,被停播。
《加里森敢死队》
再后来,电视上的美剧很难在国人那儿,形成席卷式的拥护。最受欢迎的还是日剧,最热的,按先后顺序为《排球女将》《血疑》和《阿信》。
《排球女将》让孩子们兴奋,《血疑》让孩子的父母忧心,而世界电视剧史上的浩繁杰作《阿信》已被归至整个亚洲1980年代,最为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同样,在国人这儿也是饭后必等候的消食良品。
《血疑》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电视机很快代替了收音机,是人们打发时光,收集谈资的首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取代了电影院。一部热剧播映时,街上都少人行走,连犯罪率降低了,影院又何谈上座率可言。
前文提及的海外电视剧,国人在浸淫时,并没有接受多大的精神洗礼,那里所展现的人权、人性,我们基本保持着另一种形态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不难理解,当港台剧和国产剧来袭之时,那里所洋溢的忠孝仁义和家和万事兴,显然更合我们的胃口。
多数人于是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贡献给了自己人所经营出的悲欢离合。还是自己人最懂自己人,华语电视剧明显是更受欢迎的。
《排球女将》
有些人错误的以为,我看影视剧,是为解压,是为寻乐子,不用再听什么大道理。实则不然,受教育是最大的娱乐。我们还是最愿意受自己人的教育,教我们善,都我们妥协,教我们平衡,教我们一忍再忍,教我们守得云开方见日出。可以说,一部作品若不文以载道的话,是没生命力可言的。
1980年代,孩子们爱看的是当时还同属社会主义阵营的如南斯拉夫、民主德国的一些以二战为背景的电视剧,联邦德国的一些推理剧,水准也非常高。如《卢兹警长》和《探长德里克》。
家庭妇女最津津乐道的是巴西和墨西哥的一些恩怨情仇,对文学感兴趣的,大概很喜欢英剧,狄更斯的很多作品,我最早是通过电视剧一一观摩的。如《苦儿流浪记》《老古玩店》《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艰难时世》《我们之间共同的朋友》等。
《大卫科波菲尔》
而英国出的推理剧《福尔摩斯探案集》和《马普尔小姐》也深得我心,尤其是后者。而另外一部根据名著改编的英剧《皇冠上的宝石》,则给我留下极为奇特的印象。
我个人还钟爱意大利的国宝剧《章鱼》,国内播映时译为《出生入死》,节奏奇慢,根本不想抓人,但看进去了,却让人欲罢不能。说的是警察与黑手党之间的斗争,它好像并不想扣人心弦,但能让有心人的心绪难平。我正是这部电视剧开始,注意到了话里有话,画外有画,故事之余的咏叹,以及意识下面的潜意识。
《出生入死》
《皇冠上的宝石》和《出生入死》是打着教育人的幌子,实际并无多少师道尊严,它们生怕犯下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错误。同时,它们也是不怕被误读的,而以仁者见山,智者见水的胸襟,扩张着我们对历史与人的双重感受,而非去掳取轻易而便捷的信任。
而我个人最爱的电视剧是苏联高尔基青年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春天的17个瞬间》。
这是部谍战剧,在这之前,有部朝鲜出品的谍战剧《无名英雄》在制作上也相当精良,编导演俱佳,只是太过言之确凿并言之有理了。而《春天的17个瞬间》,自然在意识形态上要向主流价值观靠拢,但它还有着比家国感更为绵延,更为朴素的表达。
《春天的17个瞬间》
很多人会忽略掉《春天的17个瞬间》的导演是位女士,她名叫塔吉娅娜·利奥兹诺娃,是大师中的大师格拉西莫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我们这边一度非常热闹的谍战剧受该剧的影响很重,还有就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巧的很,那也是位女导演的作品,是新中国初创时最重要的女导演(没有之一)王苹。她们都不刻意去营造紧张感,再强烈的戏剧冲突,都努力化为最简单不过的日常。
《潜伏》这方面是学的最为上进的,但还是不如两位女导演那般娴静。尤其是利奥兹诺娃,她在一个需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胜任的工作环境里,却常常在走神,这是它特别神奇的地方,也是后来者难以效仿之处。
《永不消逝的电波》
王苹注意到家庭是隐蔽战线最重要的保护色,而吉洪诺夫扮演的施季里茨却是个未婚者,所有的党卫军高层人员档案上都会有一个例行评语。即「家庭观念强,社会关系清楚」。
而我们的旗队长只能写上:「同事关系良好,社会关系清楚」这类的套话。处于国家机关的要害部门,未婚,委实是一个让人不安的信号。不是说完全不行,而是只有你组建家庭,你才能接受更为严竣的任务,因为你会有所忌惮,你会来去有牵挂,只有这样,你才值得信任。但帝国保安局对施季里茨的怀疑,却极具说服力。
在内部调查中,人们听不到这位优秀的特工对第三帝国说过一句坏话,他总是对前途充满信心。在保安局的头目看来,他要不然是个傻子,要不然就别有用心。「对好朋友撒谎,并不能证明对祖国和元首的爱」。施季里茨的过于谨慎,在真正的人精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实。
《春天的17个瞬间》
普京就是看了这部电视剧,才有了当克格勃的念头。但我不知道,普京有没有看出来,作为一个情报人员,施季里茨极其优秀,并不完美,他在侦察时,犯下过不止一次的严重错误。
这里,得交待一下这部神剧的背景。1945年3月,纳粹德国行将未路。苏联情报机关获悉,在德国高层有人欲绕开红色势力,与西方世界媾和,具体说是与美国人谈判。而打入党卫队要害部门的苏联老牌特工施季里茨,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找到是谁与美国人暗送秋波。
在插播的纪录片里,只有帝国元帅戈林、宣传部长戈培尔、党卫队首领希姆莱和党务部长鲍曼。在锁定人选时,施季里茨很快就犯下了第一个错误,他准备以他的方式去试探他的上级希姆莱。好在,化险为夷。
而他犯下的第二个严重错误,是他派一位毫无经验的老知识分子普列施涅尔教授,前往瑞士交付密电。哪知,这位可怜的老先生被和平的阳光晒晕了头,全然忘记了接头时的重要暗号,而送了命。(这一段戏拍得相当好,冷静而深情)
应该说,施季里茨这个与魔鬼打交道的人,是个被上帝有所眷顾的人。不仅仅是他的主角光环,能让他一次次遇难呈祥。关键这是1945年的春天,在德意志帝国大厦将倾之时,国家机器仍在高效紧密的运转,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他们只是看上去在尽心尽责,按一个老特务的说法,只是不让自己的良心不安。
他们已失去了当初的激情,对于情报工作,光靠冷静沉着是不够的,只要充满激情,你才有足够的敏锐。而在这灯枯油尽之时,那些自以为忠诚的纳粹党员们,稍有理智的人,都得去寻找另一份光亮。正因为他们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认真,施季里茨才能去完成任务,也顺便堵住了剧作的那些不值得推敲的漏洞。
施季里茨的扮演者维亚切斯拉夫·吉洪诺夫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而不是之一。他还来过中国,出演过一部叫《红天鹅》的电影。
他的表演不完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那一套以体验为主的表演流派,他的表演更接近于心象学,只要心里有事,面上全无表情,照样能做到比传神还有让人震惊的传达。他相当沉敛的,以不变应万变。这让他从精神上更像一个高级特工,特工也是种表演,而最好的表演是不去表演。在他冷峻的面庞上,如剧名一样,散布着春天的气息,在薄薄的希望里,静静的耕种。
按电视剧的说法,吉洪诺夫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只怕女性见到这样一张英俊且忧郁的面孔,肯定比我更为心动不已。
全片的闲笔,几乎围绕着施季里茨对待女性的态度,一个老太太,一个女服务员,一个喝大的丑女人。施季里茨都一样的温存和可亲,当然对他的女同事,更是不惜以身犯险。他对待女人的好,是一种不怀目的的自觉,自然也是一种抒解高压的缓冲。
只有在女人这儿,他才能获得休息,更重要的是,只有跟那些再简单不过的女人在一起,他才感到自己是在生活。导演利奥兹诺娃大概认为这才是一个好男人该有的样子,我也这么认为。
施季里茨在和女人们无意间讨论战争问题时,却得到了另一个奇怪的答案。那个饱经风霜但童心未泯的老太太,一边弹着钢琴一边说道:战争早就结束了。施季里茨楞了楞,他也许明白了,人的主观,可能老早就战胜客观了。
电视剧一开场,便是施季里茨与这位老太太在幽静恬雅的小树林散布,聊着闲天,仿佛战争并不存在。施季里茨说过他最喜欢女人的两种状态,一个是她们老了,一个是她们怀孕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不知该如何理解,后来想通了。女人在这个时候,是懒得魅惑人的,她们会因自主而自足。你要这个时候还美,那才是真的美。
为这部极其优秀的电视剧担任配音的,好几位都是这个行当的翘楚。尤其是三张,即张云明、张家声和张桂兰。
印象中,张家声他很少配音,这应是他的代表作了。人们在谈论军国大事之前,都爱扯闲篇。张家声配的党卫队的分队长缪勒,就特别会分享自己的身体状况,会说些关于同事的无关痛痒的坏话。
总之,这个不服老的老人总爱调侃自己会早早地退出历史舞台。实际上,他是充满斗志的,是不以经验为先导的,尽量从「实际出发」的老狐狸。他靠怀疑人过日子,但他向世人频频表明的是,我最怀疑的是我自己。这个角色如此成功,首先,还是他的扮演者列昂尼德·布罗涅沃伊,表现实在太过卓然了。
2021年10月4日,著名声音艺术家,话剧表演艺术家张家声与世长辞。我是在未看《围城》之前,先听了他的演播。方鸿渐明明和我们的生命有太多的重叠,而张家声却用他别具一格的顿挫,让我们事不关己的瞅着那一群懒洋洋的红尘中人在进进出出。
再后来,张家声有了两则中国演播史上的重磅之作。一部是《大决战》的旁白,一样的铁马冰河入梦来,一样的江山多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还有一部是引起轩然大波的电视专题片的解说,片名不易说,就此打住。还有记忆的是电视剧《红楼梦》未尾的《好了歌注》「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说的是人生无常,又仿佛无常才是人生常态。
印象里,他和我极敬重的女演员郑振瑶一同演播的广播剧《杜十娘》,但印象全都模糊了。
我听过张家声演播的小说、诗歌、散文。没有他不能读的,古今中外。没有他读不好的,悲欢离合。我从他那儿知道了川端康成、萧伯纳、毛姆、布莱希特和斯特林堡。世界好大,世界又好小。能装的就这么多,不能装的其实会更多。总之,你就活下去吧,活成传奇的反面,活成语言不愿抵达的一方水土里去。
张家声的话剧我没看过,虽然他因这个得过全国奖。我只在李保田主演的电视剧《师魂》里见过他,并不耀眼。确实能在各类晚会上听到他的引亢。最近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是和归亚蕾一起念别人的信。二人的表现,都不算特别好。中气还是很足,但少了夕阳西下,一步三回头的韵致。
《师魂》
张家声的配音是一绝,《真假公主》让我一下子就能辨到他特异的声线。而他在《春天的17个瞬间》里配的缪勒,是能和孙道临、邱岳峰、毕克等大师级的声音艺术家比肩的。音色变化之多端,腔调转换之迅捷,而气息因一直稳健而发出一声叹息时的索然,都分外悦耳。
那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纳粹,他能识破很多人的谎言,而他自己则尽可能的去说些实话。他脾气不小,基本都发在他信任的人身上,或者说准备信任的人,例如对施季里茨。「论职位我比你高,论年纪我比你大。所以,请你收回刚才的话吧。」他经常就是这样,用命令的口吻说着请求的话,用不耐烦的语气让他的无礼好像只是一个老人的懈怠,而他的干笑,只会让他下属的表情更为僵硬。
他深知做情报工作必须实事求是,但在秋风与落叶的对决中,你一认真,就输了,但他又得保持住兢兢业业的样子。他操不完的心,办不完的事,但他一点不累。若他真有什么抱怨,恰是他心满意足之时。
张家声准确又飞扬的配出了这个人物的表和里、深和浅、经意和不经意、甚至是最高难度的意识和下意识。外加他本人的音质是万众难以企及的金石之声。每次他配的缪勒一亮相,我的耳朵就竖了起来,一段优雅的时光就要开始了。
现在,张家声走了。好在,他的声音能留下来。他从来没有为笨蛋代过言,听他的声音,你仿佛也跟着聪明起来。而张家声最有魅力的时候,是他会不紧不慢的提醒你:小心,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春天的17个瞬间》里有太多各式各样的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都不愿意人们看到他们的这一优点。他们以机械来安抚不安,以冷酷来掩饰脆弱,用无情去仰望深情,用等待去换回希望。这让这部本该紧张万分的电视剧,屡屡能踏上一种处乱不惊的节奏,甚至是一种静谧而深长的美。
一切都是他们心灵的外化,白桦树、林荫道,带着雾气的早晨。还有那两个在关键时刻没有啼哭的婴儿,以及迎面过来的陌生人,所送来的软软的目光。正是从这个程度上来说,这部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死忠剧迷的电视剧是富有诗意的,诗意的最高表达:就是那老妇人所说的,在和平主义看来,战争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我更想说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前的一个月里。无数人已是惊弓鸟,太多人想做漏网鱼,但国家机器的齿轮仍在精密运转。这是《春天的17个瞬间》给我最深的印象。
施季里茨太完美了,会下象棋,能跳舞,撒谎则是他最大的才能。这使他连自己的同志都会怀疑,二十年的无间道,也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德国。对人的介怀是这样,对国家的情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