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里尔克到鲁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地牢之前,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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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少女蒋方舟发了条微博。一张照片,照片里是文艺青年们心目中经久不衰的温柔情痴,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两个句子。句子里说:“我们都在坠落,这只手也在坠落,大家都得了一种无法抵抗的坠落症。但是永远有一个人以温柔的双手,把所有人托住,坠落因此失败。”她配文写道:“所以爱并不是两个人一起顺着生活的惯性水往低处流,而是catch me when I fall吧。”
完全没有出乎意料,它被解读为爱情诗。这也是二十几岁时的我,对里尔克几乎唯一的解读方式。许多年里默默观察太多他的拥趸,对他这一类的诗,多半都划归爱情。对于见仁见智的文学作品,种种解读倒也都无可厚非,其中或许并无对错,但,一定有理解的层次浅深,它与个人世界观的展开面成正比。
譬如二十岁。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读到这一首,二十岁的我,满心满眼是里尔克对恋人莎乐美噬骨煎心的苦情与忠贞。十年后再读,全篇只见无关情欲的“信念”二字。不是别的,而是与宗教相关却不限于宗教的那一种信念。
信念,当然也有一部分评论者察觉到这个层次。这并不难,简单了解里尔克的生平就能知晓这是一位基督教徒,何况他1898年的《基督降临节》、1905年的《祈祷书》,这样信仰昭彰的作品。
以下试图谈一谈的,正是这个层次。
关于里尔克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诗歌界的风云人物,他的诗曾深受诗歌爱好者的喜爱。早期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布拉格地方色彩和波希米亚民歌风味。1897年遍游欧洲各国,其后,他改变了早期偏重主观抒情的浪漫风格,写作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咏物诗”。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表示抗议,对人类平等互爱提出乌托邦式的憧憬。
但是在谈论这个之前,需要先来达成一个共识。
当年熟悉里尔克的朋友,或者里尔克自己,曾说他“绝对不是一个基督教徒”。我想我能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让我们先回到“宗教”这两个字的原本含义。字典当中,宗,主要的、重要的、尊崇的;教,教育、教学、教化。人类主要的教育,重要的教学,尊崇的教化,这是“宗教”二字本身的含义。简单明了指出,宗教的实质是教育,所以“信仰”绝不是指各种门派和偶像崇拜。所谓信仰,无非真善美慧。
里尔克说自己绝不是基督教徒,他想要说的其实是,自己并非某个偶像或者团体的门徒,也不感兴趣各种门庭差异所带来的冲突与争斗,他所信仰的,是真正的宗教:爱。不是男女相互占有的狭窄欲爱,而是广博深远的慈悲之爱。
所以如果对于宗教与信仰的基本实质,能够认同上述这一点,那么接下来所要说的,你一定容易理解。
不谈那些枯燥复杂的文学流派,更不是要讲述宗教起源论之类,想要说的是,关于“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去哪?”这样近乎无解的人类原始连问,竟然能够在诗人的作品中窥见端倪。
“你”是谁?
我不是在问你是谁,而是想聊聊里尔克诗中有些“你”是指谁。
“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
“我的看不见的风景中最美的部分,是你使我为看不见的天使所认识。”
佛经当中常见“法身,自性,真如,智慧,佛”这样的词。这五个词,是同一个含义的不同表述。“上帝,真主,真理”,也是同一个词。关于佛与上帝,古往今来多理解为数千年前证悟真理的那两位圣人。如果深入研读过经典,终究会发现,佛与上帝,并非在世之时、涅槃之后供人瞻仰礼拜的具体人物与塑像,而是指宇宙的真实面貌和自然规律,也就是通俗所说的真理。这样的表述似乎过于抽象,简单地说,一切使你觉悟的事、物、瞬间,就是佛与上帝、智慧与真理。基于这一点,你就找到了读里尔克的门径。
“是你使我为看不见的天使所认识”,这“看不见的天使”,是人类本来具足的圆满智慧中无数细小的智慧,譬如在慈悲心的指引之下,消解一段恨意,自心当下便与慈悲这“看不见的天使”同在。
“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如果在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春去秋来,甚至流水清音中得到启示,譬如于死亡中理解世事稍纵即逝,富贵烟云过眼,也就难以落入追名逐利的枉然,也就发现了“你”。
他的作品中太多这样的“你”,指的正是无处不在的真理和智慧。
如果仍然难以理解,或许我可以为你介绍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13世纪波斯著名的灵性诗人鲁米。鲁米在波斯文学史上享有极高的声誉,他与菲尔多西、萨迪、哈菲兹齐名,有“诗坛四柱”之称。关于“你”是谁,他的诗,更为纯粹直接。
“我捂住嘴,用一百种沉默的方式对你说话。”
“当我说出你这个字,我的意思是,一百个宇宙。”
是的,如你所见,他说,“你”,是指整个宇宙、大千世界。
我是谁?
了解诗中那些“你”是谁,再来追问“我是谁”就容易许多。我是说,在名字、身份、种族、性别之外,我究竟是谁,真正的我是什么。你会发现,在鲁米的诗中,这个天问的答案清晰明了。
“我不是这身体,也不是这灵魂,
不是稍纵即逝的影像,
不是概念、思想、精神意象,
也不是情绪和心智的迷宫。
我是谁?
一个没有起源的意识,
不是诞生于上天,
也不是诞生于这尘世。
我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一颗在神圣自我的皇冠上的宝石,
一颗在天空中闪闪发光的恒星。”
我,不仅仅是这具肉身,在“我”的肉身之中,有灵魂,在灵魂的终极之处,是恒常不灭的真理,“我”的本源,正是那个无生无灭的真理。
所以你可能会发现,“你”的本质是真理,我的本质也是真理。这便是佛法当中所阐述的“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佛陀与上帝,是那个已经觉醒的我;我,是尚在迷惑颠倒中的未来觉醒者。他们是我的未来,我是他们的过去。
“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他因此惋惜地质问。
我为什么在此地?
“构成这世界的是我们对空无的爱。”
“你的任务不是去寻找爱,
而只是寻找并发现
你已在内心构筑起来的
一切反抗它的障碍。”
这两段诗里的“爱”,天差地别。前者是欲望,后者是真理。如果你读过一些宗教经典,不难接触到一个共同的表述,那就是无论哪一种宗教都在揭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由内心所投射在外界的影像。“构成这世界”的,是人们心中的种种私欲,它本质是“空无”的。譬如大到战争,小到个人之间的争端,无一不是源于各自心中累积的嗔恨。这一点或许让你无法同意:遥远的战争与我有何干系?这其中深刻迂回的逻辑,可以先放一放。重点是这些聪敏过人的写作者,竟发现了“世界并非生来如此,是我们自己玩坏了它”。
那么我来这里做什么?
回归爱。这个爱,不是指欲望之爱,而是对一切人事物的接纳。遭遇屈辱,正是因为自心难以接受屈辱,它因此一再重现,直到它在你心中如水消融。
是什么障碍我回归这种爱?
是“你在内心构筑起来”的那些东西。那是些什么?是冲突,占有,对立,偏见。如果能够在心中放下这些,人就回归到爱,成为爱本身。
“一切工作都会结束,除了爱。”这是此生唯一的任务。
我与世界,是什么样的关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这首《沉重的时刻》,在里尔克的作品中,知名度恐怕常年居于前五。
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有一首诗引在全书开始之前。用这首诗,来解读《沉重的时刻》,简直严丝合缝。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欧洲大陆的一小块,
那本土的一部分;
……
任何人的死亡使我
有所缺损,
因为我与人类难解难分;
所以千万不必去
打听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你而鸣。”
一切人的欢喜悲痛,是我终将到来的欢喜悲痛。我与这个世界,正是这样的关系。
归宿是什么?
“所有人都生活在异乡,所有的故乡都杳无人迹。”里尔克说的异乡,是指我们从来就未曾真正认识本来的自己。生活的表面熙熙攘攘,而那个真正的精神内核,却无人抵达。
“我是你迄今没有用过的四羽箭。”你从来没有发现和认识过“我”——天然存在于你内心、而不是任何人强加给你的真理。
鲁米接着说:
“在对和错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所在。
我会在那里与你相遇。
当灵魂在那里的草地上躺下,
世界就满溢得都没法谈论。
观念、语言,甚至彼此这个词,都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个黑白相间、善恶交织的世界之上,确有一个纯粹完满、毫无二元对立的世界。
我怎样去往那里?
“当你开始上路时,路就会出现。”你意愿放下那些对立与冲突,你自然而然在去往那里的路上。
因为,“你正在寻找的东西,也在寻找你。”
这些,是他们的作品之中,所潜藏的、所误读的、所忽视的真意。完成这些回顾,略有些许悲从中来,当我们频繁谈论“真理”,或许怎么样的谈论都只停留在概念和消遣,因为不屑于实践,我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只有如同失去护佑的孤儿那样喃喃默诵: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地牢之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多么希望自己
从来没有坠入这尘世的陷阱。”
回到开篇,里尔克的那句“永远有一个人以温柔的双手,把所有人托住,坠落因此失败”,这个温柔承托住一切坠落的人,正是觉醒后的真理。无论怎样山穷水尽的人生,甚至恶浪滔天押赴断头台的那一个,只要一念幡然醒来,便是重生,并不存在真正的坠落和死。这个“重生”,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学修辞。
这就是那些诗与诗人,如明月长存的意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