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4)月光下的歌谣

农家皎洁的月光透过糊着窗纸的木窗棂,照到土炕上,那是母亲最宝贵的灯盏。这样的夜晚,母亲不点灯,在月光下纺棉花做针线。她会一边忙活,一边教我们唱“唱儿”——

月光下的歌谣(1)

月亮奶奶,好吃韭菜。

韭菜不烂,好吃鸡蛋。

鸡蛋腥气,好吃公鸡。

公鸡有毛,好吃甜桃。

甜桃不熟,爱吃香油。

香油不香,来碗面汤。

面汤不黏糊,奶奶喝黏粥。

喝一碗又一碗,奶奶那脸圆又圆。

母亲仰脸,手指向天空,深蓝天空中星稀月明,吸引了我们的眼眸,引发了我们的憧憬。月光播撒了我们的歌声,也神奇地把院子里椿树的倩影印在地面。嬉戏中的说唱,足以让我们的心陶醉,思绪飞扬。

秋天,地里的花生、豆子啦,高粱、玉米、地瓜啦,都收到家里来了。明如白昼的月圆之夜,母亲领着我们摘花生、剥豆子、扦高粱(用镰刀头把高粱穗子从挺杆上削下来,留着挺杆做箅子、簸箩、钉锅盖子)、扒棒子、摘地瓜。院子里交汇着“噼啪”作响的劳作声,弥漫着瓜果的甜香,飞扬着我们的笑语。夜半更深的时候,我们的眼皮打架了,再好的美食也抵挡不住瞌睡虫的威力。母亲的歌谣就又响起在我们的耳畔,赶走了困神,似乎是以利再战的集结号——

月光下的歌谣(2)

月亮奶奶明光光,

开开那大门搊(读chou,鲁北方言“洗”)衣裳。

搊的白,浆的白,

摊了个女婿不成才。

又掷骰子又玩牌,

一玩玩到晌午歪。

一到家,就掀锅盖。

锅里揍的嘛呀——嗨……

锅里盖着糠窝窝,

不吃吧,肚里饿。

咬一口,噎着了。

缸里有水舀不着,

跳井吧,井忒深,

跳河吧,河忒长,

扒着河沿直叫娘。

他娘给他两块钱,

买个烧饼解解馋。

北风吹落了树上坚守的落叶,被秋霜点亮的灯笼——红红的柿子也被奶奶摘走了。肃杀的冬天来到了。

冬日的夜晚,炕头是孩子最温暖最自由的乐园,母亲扒着棉桃或者做着针线。歌谣从她翻动的臂弯间流淌出来——

月光下的歌谣(3)

小大姐,小二姐,

跑到南洼起搂豆秸。

一搂搂出个小甜瓜儿,

拿家去,哄娃娃儿。

爹咬一口,娘咬一口,

咬着孩子那手指头。

孩儿啊孩儿啊你别哭,

赶明给买个拨浪鼓儿,

白天摇着玩儿,

黑了吓唬老魔羔儿。

老魔羔子你快跑,

俺家那孩孩睡觉觉。

唱到这段,有时候母亲就奖赏似的,从她的被阁子底下拿出一捧爆米花或者炒料豆给我们。哥哥吃豆有模有样儿,他抓到左手里一把,拉长右臂,一个一个地瞄准投到嘴里,眼睛一眯接住,“嘎嘣”一声嚼碎一个。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做,却十有八九投偏,掉落在炕上的豆子被别人抢走入口。屋子里就又一阵欢声笑语。

很多时候,母亲在纺线。盘腿坐着,右手摇车,轻轻地转动纺轮,带动线锭子转动,左手捏着布剂(把棉絮用挺杆搓成尺把长的棉条)。一开始布剂长,就盘在手里,露出一指长的棉头,布剂随着线锭子的转动捻成线。母亲的左手顺势向后拉,向后拉,直到整个左臂完全伸展,拉出长长的线。之后手臂不再拉长,右手再用力拧一遭。母亲管这一遭叫“上劲”,同时左手一顿,右手顺势倒半遭。那纺车就不再嗡嗡作响,而是发出一声很低沉的“吱”,长长的线就缠绕在锭子上。纺车“吱吱呀呀”地转,线丝丝缕缕地出,手中的布剂抽出的线绕在锭子上,缠满了锭子就是一个穗子。停下手,这时候母亲可以稍事歇息。她停下手来,小心翼翼地把穗子从锭子上取下来。放在旁边的簸箩里(用高粱头上的杆即挺杆做成的方形或者半圆形的无提系的小筐)。母亲纺的穗子很漂亮,一头平,一头尖,像极了过年时刚出锅的敦实肥大的签子馒头。三奶奶纺的穗子松软,疲疲塌塌的;四大娘纺的穗子倒是结实,那形状跟个萝卜似的——都不好看。合伙牵机织布的时候,婶子大娘们夸母亲纺的线好看更好用。母亲说,纺线最重要的关口是有“度”。纺车的弦子要松紧适度,拧车子要用力均匀,左手拉线要抻拉有度。眼睛也要跟上线,往上撩的时候,缠绕的位置要不偏不倚,由内而外地缠。这样纺出来的线条匀和,穗型好看。

她盘腿悠闲地坐着,像坐在莲花上的观音,度我们家走出贫寒。她纺线的动作轻松自如,像白鹤亮翅,展开翅膀飞向幸福的彼岸——

月光下的歌谣(4)

纺棉花,嗡嗡嗡,

闺女说话娘爱听。

奶奶疼的是孙子,

姥姥疼的是外甥。

外甥狗,外甥狗,

吃了喝了还兜着走。

疼孙子,攒金子;

疼外甥,姥姥死啦不哼哼。

纺车的“嗡嗡”转动,伴着母亲轻轻的歌唱。月光下的歌谣,母亲唱给我们听,更是唱给自己听。唱走了劳作的疲乏,唱开了脸上的笑容;唱去了生活的艰辛,唱来了收获的喜庆。唱走了苦日子里的烦恼,唱笑了孩子幸福的眼睛。唱落了夜空的星星,唱红了东方的黎明。

月光下的歌谣(5)

呱嗒板,上里海,

里海有个花布袋儿。

谁揍的,娘揍的,

想起那娘来快臭的。

南边来了个卖肉的,

卖的肉挺香的,

家南来了个卖姜的。

卖的姜,挺辣的,

家南来了个算卦的。

算的卦,挺灵的,

家南来了个打绳的。

打的绳,挺好的,

家南来了个卖枣的。

卖的枣,挺甜的,

家南来了个磨镰的。

磨那镰,挺快的,

南边来个剁菜的。

剁那菜,挺高的,

南边来个穿梢的。

穿那梢,不漏水,

打他娘那葫芦嘴。

这句的最后一句几乎每一字都用重音,一字一顿,唱得昏昏欲睡的我们一激灵,随即满屋笑声。笑声中双手对拍,有节奏地唱起来——

月光下的歌谣(6)

呱哒板儿,一十三,

难会唱那牛皮肝。

牛皮肝上打滑车,

难会唱那小王家。

小王家,炒干饭,

难会唱那鸭子蛋。

鸭子蛋上打活塞,

难会唱那十字尖儿。

十字尖上打啰铺,

难会唱那弯弯树。

弯弯树上一对孩儿,

也会打来也会玩儿,

掉到地上拾了对钱儿。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哥哥最大。哥哥十几岁的时候,就和大娘家的哥哥到我家西屋的小床上睡了。弟弟出生最晚,我们姐妹三个常常是母亲唱“唱儿”的忠实听众。这样默契的歌唱,唱到我们脑子里,唱到我们的骨子里,融入我们的血脉里,手足至亲情更浓。

那时候,孩子的衣服都是大的穿小了二的接着穿,接穿姐姐的衣服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母亲边做新衣,边给我们唱——

月光下的歌谣(7)

松树枝(音zier)儿碾子轧,

俺跟那姐姐通排(一起)嫁。

姐姐穿周(“着”的方言)那好衣裳,

囡就穿周那破叮当。

姐姐戴周那花帽帽,

难就戴周那破吊吊。

姐姐戴周那好银缀儿,

难就戴周那芝麻粒儿。

姐姐插周那好银簪儿,

难就插周那芝麻杆。

姐姐穿周那好花鞋,

难就穿周那泥歪歪。

姐姐抱周那好孩孩,

难就抱周那泥歪子。

从上涯子鼓轮到下涯子,

忽拉忽拉(“拍打”的方言)还是好孩子。

春天的夜晚,和煦的春风吹来了杨柳树叶和桃花杏花的馨香,母亲的歌也开在花香里,暗淡了屋檐下燕子的鸣唱,像春天的小溪水在我们心里流淌,像夜空中的萤火虫,把我们小小的心点亮。

月光下的歌谣(8)

杨芭芭狗儿,加(“用”的方言)脚搓。

月亮地下有饭桌,

你是兄弟我是哥。

打上(读hang)瓶酒,咱俩喝,

喝醉了,打老婆,

打死老婆咱咋过?

吹吹打打寻一个。

一寻寻了个吃饱蹲,

放在炕上尥鼓轮(摔跤的意思)。

拾起那针来掉喽线,

拾起那线儿来掉喽(“了”的方言)那针。

“五月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夏日的夜晚,仍是农家最忙碌的时节。母亲的歌谣从摇着的麦梃子蒲扇间飘出,唱走了白天的燥热,唱来了夜晚的清新,唱落了白日的风尘,唱开了额头的皱纹——

月光下的歌谣(9)

大萝筛,小萝堂,

下来麦子请干娘。

干娘不吃那黄花菜,

俺给干娘炒鸡蛋儿。

干娘不吃那鸡腚拉,

俺给干娘拌黄瓜。

干娘不吃那好香油,

俺给干娘揍大肉。

羊肉膳,猪肉滑,

干娘干娘你想吃嘛?

借着月光上家南,

割了谷子闷干饭。

小狗吃,小猫看,

急得那老鼠啃锅沿。

一说到吃,小孩子们的眼睛就放光。母亲借着明亮的月光,加快了手中针线的上下翻飞。

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又唱起了那美美的歌谣——

月光下的歌谣(10)

板凳腿,打歪歪,

里面住个土乖乖。

土乖乖,出来了,

里面住个奶奶了。

奶奶出来烧香了,

里面变成个姑娘了。

姑娘出来磕头了,

里面变成个孙猴了。

孙猴出来做晕儿(“秋千”的土语)了,

里面变成个小鸡儿了。

小鸡儿出来下蛋儿了,

咯答咯答两瓣儿了。

唱着唱着,我们便调皮的去扳对方的屁股:“看谁的两半儿啦!”你推我搡,不亦乐乎。但是小孩子终究是熬不住的,不久我们上下眼皮打架,打得不可开交,迷迷糊糊睡去。

母亲给我们盖好被子,继续熬眼(“熬夜”的土话)做活,自言自唱,歌谣便入了我们的梦乡——

月光下的歌谣(11)

月亮奶奶变脸婆,

初一二里黑麻麻,

初三四上挂豆角,

初八初九露龙牙,

十一二,半边瓜,

等到十五圆又光。

房檐底下打麦场,

照着地上小儿郎。

儿郎牵手打磨磨①,

转个圈圈摔地下,

哼呀嗨呀地叫奶呀②!

注:①“打磨磨”是小孩子闭着眼睛转圈的一种游戏;②陵城东部称母亲为“奶呀”。

母亲把心中的歌谣,伴着温柔月光给了我们。那束朦胧的月光,是埋在我们记忆深处的星火,照亮一颗混沌的童心,豁然洞开了心中智慧之门。代代相传的歌谣是岁月的珍宝,深深储存到我们记忆的月光宝匣里。光阴荏苒,不变的是日月星辰的流转,月光下的歌谣是串起我们人生最美丽的项链。

作者:王桂兰

母亲的五个子女:王照林、王照杰、王桂荣、王桂兰、王桂英。执笔:王桂兰,网名:东篱采菊、风信子,中学高级教师,德州市陵城区作协会员。有诗文散见于报刊及多个文字平台。

王桂兰女士在《滨州文学》发布文学作品,请点击标题欣赏

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序)

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1)

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2)

那些年母亲教的歌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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