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草木总关情
人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万物皆有灵性,草木亦然,正所谓一花一木一世界,一草一树一人生。而正是故乡那些有名抑或无名的草草木木,无须人工为其驱虫除草、施肥浇水,唯有自甘寂寞、随遇而安,也引不起文人墨客赋予诗词歌赋加以赞美。农家院子里、野外沟壕边、盐碱滩地上,随处可见它们或高或矮或青或绿的身影。它们恪守着各自独有的生长规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扎根、生长、开花、结果,完成生命的一次次轮回。
红荆条
在鲁北平原扎根生长的众多草木中,红荆条再普通不过。红荆条,又被称为红柳,其茎柔软细长,初期抽出的枝条微红,叶片呈绿色,至秋天白露之后才呈现出红色,故被称为红荆条。它根植于贫瘠的土地,耐旱、耐寒、耐盐碱。不毛之地,它却以顽强的姿态,乐观豁达地拉帮结伙昂首于沟壕边、漫洼中、田野里,郁郁葱葱,随风起舞,生长的绚烂,花开的烂漫,为鲁北原野增添一道道靓丽的风景。
红荆条的花期是不寂寞的。虽然花开的很小,但花期较长,一团团一簇簇,谦虚低调,吸引来无数勤劳的蜜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哼着歌儿酿造出人间最美的蜜;一只只蜻蜓也被随风起舞的荆条迷住了,飞落到枝条上,荡着秋千欣赏荆条的舞姿,观赏蜜蜂在里花丛中辛勤劳作,并时不时随风起起落落;蝉也飞来凑热闹,捉迷藏般匿身于枝条深处,撕扯着嗓子高调地为荆条美丽的舞姿伴唱。
红荆条的用途很多,是绝佳的燃料,亦可编制各种筐篮。拿镰刀将秋后的荆条枝从根部砍断,一束束扎成捆,用木质推车推到农家院子里晾晒,晒干后堆放在农家院子的一隅。由于荆条枝木质坚硬,在寒冷的冬天,是烧火做饭的绝佳燃料。荆条的枝条柔韧结实,经过浸泡、去皮、晾晒,编制成的筐篮耐磨耐用,轻便结实。编制手艺好的农民将辛勤编制的筐篮拿到附近集市上叫卖,换回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补贴家用。
红荆条永不言败,越挫越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被齐根砍下后的荆条枝在来年春天,生长丝毫受不到任何不良影响。在春风和煦的抚摸下和阳光温柔的关爱中,荆条枝又纷纷从被砍断的根部钻出来,依旧枝繁叶茂,漫山遍野。
故乡流传着有关红荆条的一段故事,至于是否真实,已无从考证。据言日本侵华时期,日本兵押赴农民修筑公路,翻译官偶然听到有位农民说他的家乡有很多“金条”,遂向上司报告,上司下令,带领军队开着卡车进军鲁北平原,由该农民指引着去抢“金条”。到其家乡,该农民指着盐碱地沟壕边、田野里在风中漫天飞舞的红荆条说,你看,这不全是“金条”嘛!日本军官顿时傻眼,才知是方言惹得祸,把“荆条”听成了“金条”。
清明节期间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发现野外沟壕中的红荆条依然一簇簇伫立,只是无人问津。被现代农业机械化抛弃的它们,像孤儿般蹲坐在沟壕中默默沉思,与周围干枯的杂草相比,显得有些许孤独落寞,也许它在追忆逝去的昨日辉煌。
蒿子草
蒿子草,故乡简称蒿子。蒿子草含有有机酸及生物碱,有青蒿、黄花蒿、艾蒿等种类。在故乡土地上生长的蒿子草其实就是黄花蒿,成长期散发出一种苦臭味,气味难闻。
蒿子草天生具备自我保护能力。它散发出的辛苦气味难闻,所以就远离了伤害。在上世纪那个家家饲养牲口的放牧年代,驴马牛羊即使饿得瘦骨嶙峋,对枝繁叶茂的蒿子草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退避三舍。有的草木尚未长大就被牲口啃光,被人们割掉,但它依然郁郁葱葱伫立在原野中。据《本草纲目》记载,黄花蒿,释名臭蒿,此蒿与青蒿相似,但此蒿绿色带淡黄,气辛臭不可食。
儿时,故乡有一年疟疾流行,秋后家家户户去野外收割蒿子草,采集回家后将草的枝叶放到锅里倒上井水煮开,全家人每天喝一搪瓷缸蒿子草煮过的黑黝黝的水,其苦味黄连般难以喝下。孩子们皱着眉头不喝,家长在一边拿一小块红糖蛋儿作诱饵,连哄带吓,同时在一边举着拳头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革命口号。在诱惑、激励及胁迫下,闭着眼捏着鼻皱着眉,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还未来得及咧嘴喊苦,红糖蛋儿早就塞进嘴里,那甜甜的味蕾将苦味冲淡散开,苦脸顿时变成笑脸。
秋后的蒿子草成熟了,砍下后拉倒场院里晾晒好,摔打出黝黑发亮的种子,送到油坊里,压榨出滴滴亮晶晶的苦油,草的秸秆成为做饭的燃料。在那个年代,冬天炖白菜,凉拌咸萝卜条,滴上几滴苦油,虽然味道清苦,无法与其他食用油相媲美,但泛在菜面上那一层亮晶晶的诱惑,足以让我们纷纷举箸争抢了。夏秋蚊蝇肆虐的季节,傍晚干完农活回家,在院子里点燃一束晒干后的蒿子草,顿时烟雾弥漫整个院子,闻到刺鼻气味的蚊蝇便会四散溃逃,没了踪影,此时大可在院子里摆放饭桌,悠闲地吃饭唠嗑,而不必担心蚊虫叮咬。
多年后的今天,蒿子草竟然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2011年9月,中国科学家屠呦呦因发现青蒿素,一种治疗疟疾的药物,挽救了全球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数百万人的生命,因而获得拉斯克临床医学奖。而这种抗疟药物青蒿素,其实就是从黄花蒿,也就是蒿子草中提炼出来。
曲曲菜
曲曲菜,又被称为苦菜,味略苦,现代医学研究表明,苦菜具有抗菌、解热、消炎、明目的功效。
童年的家乡,苦菜遍及原野。农田里、河堤上、小路旁、沟壕边,到处都是苦菜生长的领地,它们对生长环境从不挑肥拣瘦、厚此薄彼。春天到了,温暖的阳光播散在大地上,春风吹拂,蛰伏了一冬的苦菜偷偷睁开眼,像一个个小精灵争先恐后地从地里钻出来,开始是微微露一点略红色的头,像窥探军情的侦察兵,不易被人察觉。几天不见,苦菜就大大方方地钻出地面,略微泛红的叶子伸展开来,张开臂膀拥抱湛蓝的天空。剜上一小篮苦菜,洗净后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蘸着虾酱吃,“苦菜蘸酱,越吃越胖”,能多吃个把窝头。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苦菜的药效无人知晓,接济春天上顿不接下顿缺菜少粮的生活,确是功不可没。
小时候为人们司空见惯的苦菜,因其独有的食疗价值,今天竟贴着价格不菲的标签大摇大摆地走上超市、集贸市场,并堂而皇之地登上豪华酒店的餐桌,为人们所争抢食用,成为人们舌尖上的美味和精神上的滋养。
马齿苋
马齿苋,故乡又称蚂蚱菜。它匍匐在地面上,茎秆斜生甚至平铺在地上,分出许多枝杈,叶子呈瓜子形,像马的牙齿,略带蜡质。因其叶子呈绿色、茎为红色、根为白色,花为黄色,种子为黑色,故又名“五行草”。唐代医学家陈藏在《本草拾遗》中写道:人久食之(马齿苋),消炎止血,解热排毒,防痢疾,治胃殇。马齿苋含有丰富的葡萄糖、苹果酸、钙磷铁及维生素等营养物质,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消炎、止渴、利尿,降低血液胆固醇浓度,改善血管壁弹性的功效,对防治心血管疾病有利,有“天然抗生素”的美誉。其种子具有明目的功效。
马齿苋喜湿,耐旱耐涝,生命力极其顽强,又被称为长命菜。炎炎夏日,它被农民从玉米田里连根拔起甩到路边,历经十天半月,被阳光暴晒的近乎枯干,看似已经枯萎死亡,但凡逢上阴天,下场毛毛细雨,它又会伸展枝叶,从绝境中醒来奇迹般成活。马齿苋顽强的生长精神,不正是故乡祖祖辈辈农民不屈不挠的生活象征吗?
雨后马齿苋新抽出的枝叶异常鲜嫩,采一些嫩绿的茎叶用开水焯一遍,捞出来控干水分,拌上蒜泥、盐,虽然略微发涩,但吃起来较为可口。秋后收割下粗壮的马齿苋晒干后储存起来,到冬天用来作包子馅,可以与白菜、萝卜调剂着吃,令单调乏味的饭桌增添一丝新鲜和诱惑。
阳沟菜
阳沟菜又被称为羊角菜,能大片地把盐碱滩地覆盖起来的,非它莫属。大地越是盐碱,不管其他草木如何另眼相看,反正它凭着自己的性子疯狂、浪漫的生长,无拘无束,像无人管教的孩童。
阳沟菜可是很善于学习的。看,春风吹拂,那白花花的盐碱地里,刚钻出地面扎着两个辫子的绿色精灵是什么?那时候农村的女孩子们哪个不是以梳着两条黝黑发亮的辫子为荣,两条麻花辫就是那个时代女性美的标志。它也跟着学学呗,开始是绿中略带红的两瓣,随着慢慢长大,两条辫子不甘心,再梳上两条,两条两条从根部向外蜿蜒。孩子们拿着锈迹斑斑的剜菜刀,左手抓住菜的“辫子”轻轻向上提,右手菜刀向菜根部土中横腰一插,“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怕什么,它就是来奉献自己救济劳苦大众的。被剜下来,虽然下面又粗又长的根黑乎乎的,但去除根上部的残枝败叶,露出蛮漂亮像葱白一样雪白雪白的茎。根部流出的白色液体,那是它纯洁的眼泪。莲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来着,它泡在盐碱地里,也能和莲保持一份清白,多么的难能可贵。掐根的手指,粘着它白色的眼泪,时间稍长就变黑,黏黏的一层,不易清洗,那是让人们铭记它经年累月在盐碱地里一直如此。大人孩子们抓着用水冲洗干净的阳沟菜,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它也异常心满意足,感受到自身价值的伟大。咸涩吧,吃的舌头牙齿满是绿色,那就喝上口水,诠释一下咸尽甜来的含义,瞬间像含了口白糖般满嘴清甜,不由的吃惊的直砸吧嘴。
秋后,阳沟菜变的苍老了,从菜心部窜出长长的茎,顶部的包蕾慢慢散开,被风一吹,像村中迟暮老人头上稀疏的白发,眼睛迷离,柳絮般在田野里跳舞,种子被风送到哪里,安营扎寨,哪里就是它的新家。
近几年随着黄河水的浇灌,土壤的慢慢改良,碱地变良田,失去盐碱生长环境的阳沟菜也慢慢绝迹。仔细寻觅也仅仅是三三两两,像失去父母的孤儿,形单影只。但在上世纪那些青黄不接的初春,有谁能忘记它曾经默默奉献的青春?
万物皆有灵性。故乡遍地的各类草木,护佑着生长在它怀抱中的芸芸众生。尤其在上世纪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各类草木给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精灵提供滋养,使其得以繁衍生息。我们每人都应怀一颗敬畏、感恩之心去对待土地上的草草木木,因为它们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最好的礼物。
作者:孙德国,山东无棣人,现就职于滨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先后发表散文五十余篇,作品散见于《人民司法▪天平》《大众日报》《山东法制报》《齐鲁晚报》《滨州日报》《鲁北晚报》《鲁中晨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