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夯歌入梦来
老少爷们儿哪,使齐劲呀,呦嗬嗨呀!
拉起来呀,咱们的夯哪,哎嗨呦呀!
一夯接一夯啊--哎哟的嗬,
一夯摞一夯啊--哎哟的嗬,
夯夯使挺劲啊--哎哟的嗬,
两手不放松啊--哎哟的嗬……
悠远的夯歌在一个夜里又来入梦,便再也难以入眠。那铿锵的旋律,穿透几十年岁月,在脑海中盘桓,也把我拉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高楼万丈平地起。”垫地基打夯是鲁北一带农家盖新房的“开幕式”,其隆重热闹一点不含糊,相伴这一劳动的就是那优美的夯歌。现在的人们除了在影视剧中或能看到那模拟的劳动场景,也就基本绝迹,成为上世纪社会生活中的一个见证影像。作为民间传统文化遗产的夯歌也同样销声匿迹,保存在那一时代人们的记忆深处。夯歌分号夯曲和齐唱曲两种:由一人现编现唱,众人和唱的称号夯;有传统的歌谣按照规定的曲谱和歌词合唱的称齐唱。鲁北夯歌旋律简单、优美、朴实、动听,属五声宫调式音阶,所唱内容多为民间传说、生活伦理故事、历史演义等,夯歌里有对主家的美好祝愿,有对丑恶现象的嘲讽,有的极富人生哲理。打夯时由一人领唱,大家合着调子一起用力,不仅能够活跃气氛、振奋精神,而且还能协调劳动动作,增加喜庆气氛,使繁重的体力劳动与欢快的娱乐融为一体,变成一项愉快的集体活动,成为农村中喜闻乐见群众性很强的文艺形式。
艺术起源于劳动。夯歌是最原始的音乐,最古老的诗,与“拉纤号子”、“打井号子”一样,也是民间劳动号子的一种,作为一种独具特色的民间音乐,不仅在实际生活中发挥着积极作用,还承载着丰富的民俗文化信息,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我很自信,家乡的夯歌能与任何民间艺术形式相媲美,于此从未怀疑过。半文盲的家乡男人,对夯歌的曲调能把握得那样精准、那样娴熟,应该是特定的曲调经过世世代代流传,演变为一种自然艺术的基因,在这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精神血脉中传承的结果吧。
故乡村中大都将石磙摽了做夯。将其立起,用两根2米左右的结实木棒相对竖立做夯杆,是掌握夯的“方向盘”,再用两根略长于石磙直径的木棒做支撑,与夯杆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井”字。接下来用绳索把支撑、夯杆与石磙捆绑结实,七八根绳呈放射状分布,石夯就做成了。“叫夯人”负责掌握着夯的落点,使地基均匀受力,因此是个技术活。夯的重量大约200来斤,“打夯”一般是八个人一组,所以也叫“八人抬”。一人掌握把手,七人牵抻拉绳将“夯”抛向空中,那石夯随着夯歌节奏转换重重的落地,砸出一个凹陷。再随着夯歌升空,在掌夯人的控制下移动着位置。“一层灰土三遍夯”,待整个地基夯实找平后,就开始挖底槽,拌入白灰土,再一层层的夯实。那时的村里,春闲或秋后,常能听到有节奏的“咚,咚”的响声,夹杂着男人洪亮的夯歌。
1980年,父亲从德州调回家乡工作,秋忙过后,家里开始建房子。第一道工序就是打地基。那时村里还没有火电,就在地基边竖起一根木杆,悬挂两盏玻璃罩的灯笼用来照明。一张长条桌上,放着平时难得见的小鱼牌、金杯牌纸烟,大把抓的粗茶。爷爷也拿出他珍藏的一瓶高粱烧酒。晚饭后,就有各姓的老庄乡凑拢来。暂时闲着的人围了桌子吸烟喝茶,对地基上砸夯的一组人评头论足,夯歌唱到高潮,人们也会应和着喊一声“好”。
好夯手不一定是优秀的夯歌手,村里的热心人五丰却是难得的全能角。他中等个子,身体壮实,谁家有建房、泥屋、脱大坯等体力活一定到场相帮。有时一身泥水的干完活儿,连饭也不吃一口,主家追到家也叫不回去。打地基那些天里,他每晚都到,先抽一根纸烟,一口喝下一白碗热茶,脱下外套,赤膊裸肩,把腰带紧一紧,铮亮的青头皮、黝黑的一身腱子肉在昏暗中泛着光。他一声喊,就有一色的精壮汉子争先恐后要跟他组合,都喜欢他的脾性和他的夯歌。
大家加油干哟,(干哟)
往南好好看哟,(看哟)
过去一美人哟,(人哟)
西施又重现哟,(现哟)
腰条身段好哟,(好哟)
眼睛圆又圆哟,(圆哟)
头发黑又密哟,(密哟)
模样赛牡丹哟,(丹哟)
抬头看一眼哟,(看哟)
叫你想半年哟,(年哟)
小伙命真好哟,(好哟)
娶个女婵娟哟,(娟哟)
睡觉十个月哟,(月哟)
准得把儿添哟,(添哟)
谁要心思走哟,(走哟)
把夯准打偏哟。(偏哟)
……
几曲夯歌后,人们的头上就升腾起热气,劳动的气氛也被调动活跃起来。“五丰,你们歇歇抽袋烟,再看俺们的!”刚才还是看客的人再组合起八个人一组上场把五丰一组替下来。提起五丰,周边村子没有不认识的,就因为他唱得夯歌不仅洪亮高亢,而且调子经常变换,有一股浓厚的鲁北民歌味道。
村里有一个王姓表舅爷,须髯飘飘,几分仙风道骨,算是五丰的师傅吧。只要他往打夯现场边一站,那打夯的人们就格外起劲儿,而主家更觉有面子。他诙谐幽默,擅长现编唱词,虽不太合乎格律,却朗朗上口,能即兴把耳闻目睹的事物很自然地编进唱词里。夯歌唱到兴头上,他还诙谐地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表情,令围观者捧腹,打夯人自然干劲倍增不觉累,半天也不愿下场。农村人建房是件天大事,总想图个吉利讲个热闹,谁家打地基打夯见不到表舅爷师徒的身影总觉得是件憾事。
这打夯看夯就成了村里重要的娱乐活动,打夯的晚上简直就像是整个村子里的节日。炊烟被暮色吞噬,婆娘们紧忙地洗刷完简单的碗筷,在空里甩几下湿漉漉的双手,衣襟上擦干,掩上门扉,走向夯场。离得老远,阵阵的哄笑中夹杂着毫无恶意的笑骂传来。
花儿他娘别着忙,
明天带你去赶场。
爱吃酸来咱买醋,
爱吃甜来咱买糖。
刚打扇的肉包子,
管你肥婆吃个香。
咱再去那供销社,
给你扯身新衣裳。
明天送你入洞房,
来年奶个小和尚……
“老东西,再让你编排人!”花儿娘捡起一根秫秸追赶着歇下来的表舅爷。孩子们比大人来得还早,除了能像平时一样撒着欢儿地玩闹之外,主家的糖果瓜子也是最大的诱惑。10岁的我不能上场砸夯,却也一晚不落地凑热闹,在伙伴们面前扮演着小主人的角色。过后,我问五丰唱词中的“西施”“婵娟”是啥,他一笑,“是啥!秃小子快长吧,长大了就知道了!”
五丰堂姐的婆家是单门独户,打地基担心没有帮工的,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相帮。他开场一句“感谢乡亲们情意深啊”获得堂姐婆家村里一个知名夯歌手的夸赞。五丰的到来,引得满村人来观看。看客中,不知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红着脸,亮闪闪的一双双眼睛在五丰淌汗的身上溜来溜去。那村里的年轻人们害怕被五丰一伙比下去,都使出一身力气投入进去,三几天就打好了地基,堂姐的婆婆感动地直抹眼泪。
曾有一个户家打地基时,除了本家的几个人凑一凑,再没有相帮的。勉强打了一场夯,人也都懈怠。这户家主脑子活泛,是村中第一个跑天津卫做买卖的。他爹闹病也舍不得耽误赚钱机会,媳妇也不管公爹,妯娌就有了意见,弄得一大家不和睦。村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不孝敬老人,他家打夯自然无人相帮。羞愧的主人当夜找到五丰,第二天夜里他家的屋场子上一下就热闹起来。后来,那主人的性情也有所改变。
打夯的场面之所以感人,还在于它是融洽乡邻关系的最合适场所。一家男人出现在建房人家的屋场子上,那就说明因为鸡飞狗跳护犊子影响两家关系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体一笔抹消,于是两家便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改革开放后,很多年轻人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五丰还是那个样儿,热心的帮东家帮西家,全不在意自己的日子,还是住在分家时给他的老房子里。我去过他家很多次,曾做了一个弹弓送我,也跟他参加过一次捕猎。离开老家多年后,一个村里人来,我问起五丰。“你不知道?他死了,这些年喝酒太凶,肝坏了,还不到五十。”我的心一沉,这个帮人打了十几年夯的热心汉子却没有机会为自己打一次夯。得知出丧那天,村里能动的都来送他一程,这份哀荣也算是对他一生的肯定吧。
三十多年里,中国社会发生了太大的变化,随着打工潮的冲击,农村劳动力越来越少,无偿帮工也成为历史。每看到新建房工地上,高效率的电夯取代了人工打夯,因为缺少了热闹的打夯号子,也就少了许多感情的交集。而此时,那悠扬的夯歌便在我的脑海中油然响起。在夯歌盛行的年代里度过童年的我也知道,那个人情味极浓的帮工时代一去不返,田园牧歌式的诗意乡村永远地消失在工业文明的包围之中了。
故乡何事又重来。于我变得有些陌生的故乡,那一声熟悉的乡音,村头的古树,老井,掩埋了先祖的那一抔黄土……已成为一种精神寄托,一缕记忆血脉,以致魂牵梦萦常来入梦。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文字见于《国土资源导报》《中国枣业报》《山东就业》等报刊,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散文入选2014年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