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唠叨里的旧时光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文学作品展示平台
我常常想,人的大脑是圆形的,记忆一定也是圆形的。曾经走过的路、说过的话、遇见的人、看见的景,以及那些过往的岁月,就像时间的年轮一样,一圈圈地分布储存在大脑皮层的沟壑中。往往不经意的一个物件、一句话语或一篇文章,就能触碰到记忆的开关,在记忆时空里联通起一条射线,如同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桥梁,穿越时空隧道,去探寻那陈旧得泛着绿色苔藓的旧时光。
对我来说,一次次联通和搭建起我记忆之桥的,是母亲的唠叨。
作者的母亲
我发现母亲越来越爱唠叨了,一唠叨就停不下来,谁家的事情都能从她的嘴里走一遍。只要通过她的嘴,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母亲就放松了,就好像从她的心里全部倒腾了出来似的。
这次回家,我又接收了母亲的一堆新唠叨:“我们在农村的老邻居,你春生爷爷家的孙子,在我们这个院子里买了楼啦,今年春天搬过来住了,你春生爷爷来帮着孙子看孩子了。也是70多岁的人了,看不了孩子了,这不,来待了4天,就病了,住进医院好几天了,也不知出院了没有?本想等你回来了,叫到咱家来吃顿饭来......”
“你春生爷爷说,你书堂娘娘也走了好几年了,我们以前的那些老邻居,眼看着都快走没了。都走了,老家连个念想儿都没了!”
我每次回老家的任务,一半是为父母处理一些他们所不能做的事情,另一半就是得听听老母亲的唠叨。如果不能住一晚上,听听她那些絮絮叨叨的陈年旧事儿,那我就好像白回去了一趟。
唠叨似乎是母亲的天性,岁月带走了母亲矫健的身躯、姣好的面容,却也增添了这些唠叨。近几年,她唠叨的频率大大增加,内容虽然有所翻新,但大多数还是那些陈年旧事儿。母亲总说,老了,脑子不好使了,搁啥忘啥。但唯独那些细琐的旧事却一直忘不掉,可能是因为天天念叨,一遍遍地絮叨,时间长了,就挂在嘴边上了。
从母亲的唠叨中,我又忆起了过去在农村生活时的那些缓慢的旧时光。
母亲年轻时体格健壮,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说起话来粗声大气,家里外头的活儿都能干。我甚至记得母亲自己和泥、脱土坯、垒砌过家里的院墙。和泥时,她脱了鞋袜,放上麦穰,用脚在黄泥里反复踩踏着搅拌,黄泥从脚趾缝里溢出来,踩得黄泥“呱唧呱唧”的响,薄薄的黄泥汤通过母亲一脚一脚地踩踏搅拌均匀。再用铁锨盛到铁桶里,甩在土坯垒砌的院墙上用泥板抹平抹亮。这样的活儿都是男人干的,但是父亲在县里上班,家里没有男劳力,所以这些就都靠母亲来完成。
母亲的人缘特别好,邻里之间就像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春生爷爷是我们的老邻居。他是我们村里的民办教师,我们兄妹四人都是他的学生。他教数学课,但我的数学总考不及格,因为他与我父亲关系很好,所以他对我并不严厉,但苦恼的是他经常把我的学习情况告诉父亲。
春生爷爷的家在我家南面,他家前面有一个碾坊。那是一个公共的石碾坊,谁家都能用。我放学后,经常跟着母亲,背着玉米和豆子等粮食来推碾。母亲用笤帚打扫一下石碾盘上覆盖的灰尘,把粮食倒在上面摊平,抱着碾棍子一圈圈地推,一边推一边用笤帚把粮食往中间扫,直到把粮食磨成细粉,把粗粉和细粉用箩分离出来。我除了捡拾落在地上的粮食粒子,更多的时间是跑出去,用土坷垃和碎砖块投掷猪圈里卷着尾巴哼着小曲儿的猪,用扫帚追赶低飞的蜻蜓。
春生奶奶,经常坐在门过道里做针线活儿。印象最深的是,她用笤帚扫孩子们棉裤里的虱子。谁知道那时候孩子们的棉裤里到底藏有多少虱子,需要用笤帚往外扫呢?但那个画面却非常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歇后语,“月母地(月光)底下拿虱子,人家有”,大概也就是这么种情形吧!
书堂娘娘是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我们两家的土坯院墙并不高,我经常踩着小凳子,爬到墙头上,去摘她家的枸杞子吃。枸杞红了,一粒粒饱满圆润,像挂了一树小红灯笼。我们家的枣树枝子则会伸到她家那边。书堂娘娘见我偷吃她家的枸杞,就说:“我们换着吃吧?”“行,那你们家的枸杞就全归我了。”她大笑着说:“这小妮子爬树上墙的,没个女孩子样儿。这么皮,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书堂娘娘个子不高,穿着脏兮兮的蓝色大襟褂子,两个细长的发夹子插在两鬓发间,别着乱蓬蓬花白的头发,嘴里总是叼着用旧书纸卷的纸烟,开口一笑就露出熏得黑黄的牙齿。她最擅长的事是杀鸡、宰兔子等屠宰活儿,而且干得特别麻利。母亲不敢做这样的事,所以我们家如果想杀只鸡、炖个鹅的活儿,就全靠她帮忙。
春生奶奶得了半身不遂,在病床上趟了十几年,都是春生爷爷伺候。去年,春生奶奶撒手西去了。母亲说,她的罪受完了,春生爷爷也解脱了。
我们家搬离农村已经30多年了,我与过去的那段岁月,完全隔绝了。老家的邻居老的老、走的走,他们只存在于我偶尔的梦中和母亲不断的唠叨里了。
母亲年轻时,并不怎么爱唠叨。那时家里生活艰难,母亲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在几亩贫瘠的田地里讨生活,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唠叨。我们听得更多的是母亲的大声训斥,总嫌我们干活偷懒,看不见活。我挨数落最多的,则是因为针线活儿不会干。不像与我同龄的那些姐妹,十五六岁就会绣鞋垫、缝衣服,而我却连顶针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手指头上套,这就免不了听母亲的训斥了,说你不好好学这些活儿,将来嫁出去,是要受婆婆气的!
这几年,我经常与母亲的观点相左,有时候我甚至会大声地批评她,一如母亲年轻时训斥幼年的我们。我总觉得母亲做事太没原则性。她对子孙们的溺爱和给予,总是太没边际。年龄大了,伺候着生病的老父亲,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好好歇歇不行吗?老两个身体好好的,就算是帮我们年轻的忙了,但母亲却总是忙着为这个做被子,为那个做棉袄、棉裤。被子做了一大摞,说是为下一代的孩子们攒着。孩子们结婚、考学,这就是母亲的礼品。因为我不会针线活儿,我们家的被子都是母亲做的。
这天,吃过午饭,我和母亲都躺下睡午觉了,却听到“砰砰”的敲门声,我连忙起来,开门一看,是春生爷爷的儿子——宝山叔。他说,要母亲储藏间的钥匙,给电动车充电。母亲已经起来了,走过来说:“干脆,我把我们家储藏间的钥匙给你一把吧,省的你回来早了晚了的,敲不开我们家的门。”
我问母亲,他怎么在我们家储藏间充电,你把储藏间钥匙交出去,就那么放心?母亲说,你春生爷爷病了,你宝山叔又要跑医院,又要去接送孙子上辅导班。他们的新楼储藏间在三楼,电动车没法上去充电,这段时间一直在我们的储藏间充电。哦!那会花不少电钱吧?他给你电费吗?母亲说,都是老邻居,什么电费不电费的。
以前咱在农村住着的时候,你春生爷爷可没少帮咱。你小时候体弱多病,那一年生疹子,高烧不退,幸亏你春生爷爷,骑着自行车载着咱娘俩,走了30多里路送到县医院,救治得及时,要不你非烧出毛病来不可。这样的恩情怎么能忘了呢?这点电费算什么呀?
春生爷爷,是父亲的老朋友,现在又能凑在一起,跟他们唠唠嗑、说说话、聊一聊那些过往的日子。母亲说:“我们这一代人走了,就再也没人知道吃苦挨饿的日子了。”
时光轮回,经过了30多年,农村的孩子们又到县城里来安家了。以前的老邻居,在县城小区里又成了新邻居,邻里之间的互助之风也跟随着又转回来了。我为父母有了这样的新邻居感到高兴。远亲不如近邻,有他们在身边,比我这个远在百里之外的子女更方便一些。
岁月在母亲的唠叨中变得细碎而悠长,我也通过母亲的唠叨,又回到了30年前,那些艰难又缓慢、平淡又质朴的旧时光。
作者:杨玉美,笔名青杨梅。山东阳信人,现供职于滨州市技师学院。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滨州日报》《鲁北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作品以散文随笔为主,文笔细腻,情感真挚,多以描写读书学习和生活中的小事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