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冬天
对面楼上不知谁家的太阳能漏水了,顺着管道淌了一地。一夜冷风之后,地上的水结了冰,路过的人都小心翼翼。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人摔了跤。我也小心地踩上去,有点滑,踉跄了一步,我连忙弯腰将重心压低,还好身体的协调能力还在,安全通过了。旁边有人看着我笑了笑,我却想起了小时候冬天溜冰的场景。
“溜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吸毒的一种,但是在三十年前的鲁北农村,溜冰是指从真的冰面上溜过,而且不穿冰鞋,不带任何护具,乡下孩子们穿着母亲手纳的千层底,穿着母亲手缝的厚厚的棉衣棉裤,从冰面上滑过。那时候,农村里面全都是土路,春夏秋三季各种独轮车、地排车在村里各胡同和大街上穿行运送粮食、柴草和肥料,经过之后都会留下深深的车辙。车辙多了,混在一起就成了沟,夏天雨水多容易存水,住在胡同两边的人家就把靠近院墙的地方垫高,防止水漫了土坯的房子。于是,步行走路的人就贴两边走,中间地势较凹的地方留给车辆。这样,时间久了,大多数胡同都形成了中间低、两边高的形貌。冬天农闲季节,各种车辆都在“车库”里休息,没有下水道,人们洗过衣服的水就泼在胡同里较凹的地方,只要不影响两边的通行,一般就不会有人说什么。这些水,经过一夜北风,就会被寒风冻成结实的冰。老人说,这叫“实冻冻”,就是所有的水全都冻住了。因这水极浅,不存在什么安全隐患,所以大人放心地让孩子们在上面玩。
学校门外那条胡同的冰面是最光滑的。放学的铃声刚过,已经有学生飞奔而来,一个小小的助跑,然后双脚微微分开,侧着身子从冰面上稳稳地滑到对面,这时后面的同学也跟了上来,一个接一个地滑过。身手好的,一次通过;身手不好的,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八叉或者嘴啃泥,这也不要紧,抓紧起来看看衣服蹭破了没有。农村孩子胡打海摔得惯了,磕磕碰碰的并不在意,但若是衣服蹭破了,回家可是要挨骂的。那时候缺衣少穿,衣服基本都是老大穿完留给老二,所以一定得保护好了。滑过一次的同学大都还不过瘾,有的跑回来再来一次,有的直接就从冰面上滑过来,若人太多,家离学校远的同学就跑回自己胡同玩去了。
如果冰面足够大,一会儿就会有男生回家拿出“懒老婆”抽起来。“懒老婆”一般都是木制的。用一根粗细合适的木棍,只要一寸多长,将一头削尖,再在尖上挖个小洞,然后嵌入一枚钢珠。一个“懒老婆”就做成了,放在冰面上,用个小鞭轻轻一抽,就会飞快地旋转起来。钢珠光滑,冰面平整,只要重心不偏,能转很久。但不是所有的“懒老婆”都能转很久的,因为不是所有的“懒老婆”都有钢珠。那时候的钢珠一般都来源于废弃的自行车轴承,可是自行车本就是稀缺物件,钢珠自然也不会多,所以能有一个带钢珠的“懒老婆”是很让人羡慕的。
“懒老婆”的叫法也是时代的产物,现在人们叫它陀螺。而现在的陀螺有很多种,大多都不用抽了,加上现在室内到处都是瓷砖和大理石的地面,所以小伙伴们要玩,根本不用等冬天,也不用等街上的水结冰。若是街上真的有水结了冰,反倒被人们嫌弃,开车的怕打滑,走路的怕摔跤,小孩子们也被关在家里不让出门。总之,现在的冬天是寂寞的,是冷清的,雾霾和流感又平添了许多烦恼,让人们忘记了冬天曾经的美。
作为北方人,我还是极爱冬天的。以前的农村春夏秋三季都有农活要忙,唯有冬天是最悠闲的季节。下了第一次霜之后,农田里最后收获的地瓜也要入仓了,还有那些被摘光了棉絮的棉花柴也被运回家里做柴火。雪还没有下,冷空气还没有来,家家户户的热炕头却已早早地烧了起来。女人们在炕上纺线或者在炕前织布,一家人的衣服就都在这女工营生里面了;男人在地下纺麻换点零花,或者搓草绳以备来年割麦子用;或者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将棉絮纺成棉线、将棉线织成布匹,又或者上街去逛逛,看见邻居老远打一声招呼“吃饭了吗?”这话一般要拖着一段尾音,对方的回答尾音要短一些“吃了,你吃了吗?”“我也吃了。今天天儿真好啊!”“是啊,天儿真好啊!”这最后对天气的评价,并不仅仅是没话找话的招呼,它包含着人们对生活的满足。是的,能吃饱饭的好天气,人们一定是满足的,他们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望,孩子们能有书念,女人们解放了双脚,能做更多的家务,他们种地辛苦了大半年能让家人吃饱饭,对这些,他们都很满足,他们乐意在这忙碌之后一年的农闲季节,慵懒地晒晒太阳,看看别人下棋。
可不是嘛,路边阳光下,有两个早早退学的毛头小子在下棋。有人过去一看:“哎吆,这个‘老将’都出城了。”“哎呀,那个‘相’都过河了。”可是谁也不肯认输,两个眼看下棋变成斗嘴了,长辈们在旁边看了也只是笑笑。不一会儿,两个人又变成了好朋友,和和气气地蹲下开始下“五福”了,边下边说:“那个太费脑子,还是这个简单。”一个更小的孩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生地瓜在啃。下棋的一个说:“生地瓜要晚上放在窗户外面冻了才好吃呢,比冰糕还好吃。”小男孩说:“我的地瓜不冻也好吃,比梨还甜呢!”其实那时候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梨,这生地瓜就权当是水果了。
不过,我冬天最爱吃的并不是冻地瓜,而是冻豆腐。没有冰箱,要吃冻豆腐就只有等冬天。有时候下午太阳刚偏西,换豆腐的就敲着梆子出来了,父亲端着半簸箕黄豆到胡同口等着,换豆腐的远远看见就推着独轮车过来了。黄豆倒进换豆腐的布口袋里,称好,然后换算成应得豆腐的斤数,一刀子切下去,一般大差不差的,堪称“一刀准”。我用小盆端着换来的豆腐飞奔回家,父亲在后面还要和换豆腐的寒暄几句再慢慢走回来。到家之后,父亲把豆腐切成几块,一块拿来蒸了吃,剩下的等晚上临睡前放在院子里。第二天早上起来,豆腐就变成了冻豆腐。父亲最爱用冻豆腐做一种咸汤,叫“油粉”,就是用油、盐把白菜和冻豆腐炒了,加点粉条,再倒入玉米面做的黏粥里,稠稠的,晚上喝上几碗,既不用吃馒头也不用吃菜,下午在外面冻透了的身子就暖遍了。冻豆腐也不舍得一次吃完,分成几块,用干净的笼布包好放在一个乌盆(黑色的陶制容器)里,倒扣着埋在背阴处的雪里。这雪不见阳光,要好多天才能融化,冻豆腐就能保存好多天。直到现在,尝过各种美味的粥汤,我仍然还是最爱父亲做的油粉,至今只要冬季回家,父亲便会做给我喝。自己也曾多次试着做,但是总没有父亲做得好喝,更找不到儿时喝到时的那种满足感。
总之,冬天对于以前的农村人来说,是悠闲的,是满足的,是惬意的。孩子们上着学、溜着冰、打着雪仗;过了一个冬天竟然疯长了半头高;女人们织着布、纳着鞋底,边话家常边解决了一家人的穿戴;男人们晒着太阳、盘算着一年的收成、筹划着明年的生计,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了方向和希望,白昼虽短,生活却有条不紊。
现在,温室里的人们靠空调的工作模式感知四季的变化,道路上永远车水马龙,喧闹而拥堵。农村的生活方式早已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土炕早就没有了,空调暖气走进了家家户户,手机信号塔立在了村口,蔬菜大棚改变了人们冬天只吃白菜萝卜豆腐的习惯。以前村里的声音主要是鸡鸣、狗叫、孩子哭,现在的声音主要是电脑游戏声、手机铃声和汽车的轰鸣声。人们越来越忙,忙得渐渐模糊了当初的感觉,那种宁静而安稳的冬天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作者:刘群,山东博兴店子人,现居济南,自由职业者。喜欢旅游,广交文友,偶有文章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