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故事 ∣ 一把旧茶壶

岳父家有一把白色瓷茶壶，除了壶肚儿上一幅《麻姑献寿图》让人看着还有点顺眼外，别无任何吸引人之处。却不知为何，岳父对这把壶情有独钟、十分珍爱，总是把它放在客厅博古架最显眼的地方。多年来，只有嘉宾来访，亲友相聚，他才请出这把壶，沏上香茶，品茗待客。使用日久，原配的茶杯打碎过半，而这把旧壶却完好无损。

岳父七十寿诞，我陪妻子去潍坊人民医院的家中祝寿。中午时分，儿女都到齐了，亲友也前来祝贺，家里挤满了人，欢乐无比，热闹非常，岳父乐在心里，喜在眉梢。他又请出这把壶，找出家里最好的茶叶，沏上一壶浓浓的香茶，亲自为亲友一一斟茶。

午宴散后，我们将返回滨州，妻子整理着行囊，对岳父说：“爸爸，我想把这把壶带走，行吗？”岳父说：“好吧，我马上给你收拾收拾。”我听了纳闷，心想：闺女到了娘家，就像个贼，看着什么都好，什么都想拿，连个旧茶壶也不肯放过。我家里有那么多好茶具，这又不是个文物，要它做什么？何况，作为老大姐，当着弟弟妹妹的面向老人要东西，多丢人现眼啊！想到这里，我便对妻子粗声粗气地说：“不要，不要，我可不喜欢这个古董！”妻子见我不高兴，微笑着对岳父说：“爸爸，你不要见怪，悦新还不知道这把壶的来历，你就讲给他听听吧。”岳父会意地点点头，一边用旧报纸仔细地包起茶壶盖，一边讲起了壶的来历。

那是发生在1967年秋天的事。一天上午，大家都去造反了，外科门诊没人上班，临时派岳父去值班。他刚到门诊，就有一位中年男子来就诊。病人自述：从早晨起床就开始腹痛。岳父问他吃过不洁净的食物没有，他说没有，除了腹痛没有任何不适。岳父问完病史，就给他仔细查体，测了体温尚正常，做腹部触诊时，仅发现右下腹部有轻度压痛，但腹壁尚柔软，无反跳痛，疑为阑尾炎。本想开化验单让病人去查血常规，但病人说自己是来潍坊出差，马上要去赶火车回淄博，已来不及做化验检查，若无大毛病，先给开点药吧。岳父立即给开了处方，并再三嘱咐他，一定按时服药，一旦病情加重，立即到当地医院就诊。病人刚走了一会儿，岳父就去急诊室会诊，路过药房时，又遇到那位病人，见他正在徘徊，便问他：“取药了没有？”病人面带愁容，对岳父说：“大夫，真不好意思对你开口。真倒霉，我的钱包被人偷了。正愁没钱拿药，也回不了淄博。现在举目无亲，借贷无门，真急死人呀！”岳父说：“先别着急，我看看我兜里还有多少钱。”说着掏了一下自己的全部衣兜，仅仅凑了不到五元钱，全部交到病人手中。病人再三致谢，并说，除了拿药，回家的路费也够了，回去后一定来潍坊还钱。岳父说：“拿到药后，立即服上，千万别耽误治病，钱不多，你就不必还了。”

事隔半年，岳父早已将此事忘记了。但那位病人果然来还钱了，他硬要把钱还给岳父，岳父坚决不收。岳父说：“当初说不要，现在更不能要。你这么守信，专程来看我，我就很高兴。”来人这时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纸箱，说：“那你就收下我这份薄礼吧。”岳父说：“钱都不要了，怎么再收你的礼？”病人急了，说：“我为谢谢你，特意去陶瓷厂买了这套茶具，虽然不值钱，却是我的一份心意。你若不接受，我就还你的钱。”岳父只好让步：“钱不要了，我就留下你这套茶具，做个纪念吧。”

岳父讲完这个故事，箱子也装好了，他双手捧起箱子交给我，并郑重其事地说：“这把壶在我手里已用了三十多年了，每当拿起它，就会想起那段往事，确实是个念想啊！好好地保存下去，路上小心点，别打碎了。”我接过这只小箱子，掂了掂，并不沉，但是，我还是把它用双手抱在怀里，在回滨州的三百多里的路程中，始终不敢撒手，惟恐别人碰坏它。心里想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壶，这是件信物，它将是我们的传家之宝。我要让它一代代往下传。想到这里，我感到箱子也有些沉重起来。

回到滨州家里，已是掌灯时分，正在看中央二台《鉴宝》节目的女儿，急忙跑上前来接我，问道：“爸爸，你从姥姥家带来的什么宝物？”我一本正经地说：“传家宝。”“值多少钱？要不要去中央二台让专家们鉴定一下。”女儿说。我答道：“无价之宝啊！我和你妈妈已鉴定过了。”女儿说：“爸爸在骗人，我不信。你忘了，春节那天，我们去一位伯伯家拜年，人家要赠给你一枚很值钱的古币，你都不要，现在还贪人家什么宝呢？”我说：“那可不一样，这可是姥爷亲自送给咱们的传家宝啊，是真正的宝贝！”“那咱们快打开看看，也好与电视里的宝一块比比。”女儿说着就要开箱。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然后逐步剪开封条，剥掉壶身上的一层层的包装纸。把壶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女儿瞧了瞧说：“咦，我还以为是真宝贝呢，这不就是姥爷家那把旧茶壶嘛！有什么稀奇的，小时候，我还曾打过它一只茶碗呢！”我又卖个关子，正儿八经地对女儿说：“这可不得了，那可要疼死人呢。你可别小看这把壶，它的年岁比你大整整10年，壶里装着你姥爷的故事。虽然还算不上一件古董，也是个文革中的文物。也应当具有收藏价值吧。”于是，我就对女儿重述了岳父讲的旧瓷茶壶的故事。

我抚摸这把壶，仿佛触到了一颗赤子之心，穿越30年时空隧道，感受到两个热血男儿的心还是那么烫手。我举起这把壶，感到它就像一盏灯，照亮了我的心头。我们一家人围着这把壶，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感到电视里所见之宝，却未必有值得一提的故事，怎比得上岳父的壶有来历呢？它记载着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所发生的一个年轻医生和病人的真实故事，珍藏着当年医患之间的真情。世上的物质是有价值的，而人间的情意是无价的，一旦两者结合在一起，便成了无价之宝。相比之下，电视所鉴之宝在我们眼里黯然失色，而这把壶却在我们心里熠熠生辉。

作者：庄悦新，山东潍坊人。有300余首新古诗在报刊发表，曾在全国诗文大赛中获奖20余次，著有诗集《探灵集》第一卷《冷月花魂》；发表散文30余篇，散文《南园子》获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