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民俗文化产业园一个展馆内陈列着纺车、耧耙等一些农村的老物件,有些我也认不过来,正中的一盘石磨却是熟悉。去年夏天还看过老家村中唯一留存的那一盘石磨,在一户人家的一个闲置老房子的天井里。年岁长了,磨台四周长出了杂草,磨盘上也满是青苔,磨眼里积满了泥土,磨的齿痕早已没有了以往的锋锐和深刻。这一盘石磨披沥风刀霜剑,斗转星移,默默无闻的送走了三十多个春来秋往。小时候,自家是有一盘石磨的,安放在西偏屋里。石磨分两部分,有两个圆形石盘做成,最底层的石盘大两圈,相当于碾盘,乡人称其“磨盘”;上层的石盘小两圈,称为“磨起”,磨起又分上下三层,紧靠磨盘的磨起是固定的,中间的磨起可以一圈圈转动,它不像碾砣那样往前滚动,而是水平转动。最上层的磨起很薄,也叫“压沿磨起”,有一砖头厚薄。三层磨起中间上下对称通连着大人拳头粗细的圆孔——称“磨眼”,粮食倒入压沿磨起,经由此孔缓缓流入石磨,经二层磨起与底层固定磨起绞合处的石槽翻来覆去的磨和粉碎,一点一点磨碾到大石磨盘上去。碾米推磨是娘的活计,此时,娘就用簸箕收集起来,然后放在筛面箩里筛——在地上放一个大簸箩,簸箩里放一个箩床,筛面箩放在箩床上用手前后推拉即可。筛面箩有粗细之分,用细箩筛的面又细又白,相当于现在的精粉,单独收进一个布袋,留作待客之用。再把余下的部分进一步加工,就成了一股烂,并不出麦麸,叫做全麸面,也是留作过节才吃的。石磨转动时发出的声音蛮好听的,我注意到,石磨发出的“隆隆”声平和、稳重、持续均匀,像是雷声由极远处传来。不同的粮食发出的声音也有不同,石磨的边缘,面粉极细微的簌簌而落,棒子米(玉米糁)颗粒较粗,声音就略高,如蚕食。自家的石磨一年也不过用那么几次,因为还是大集体,分不了多少粮食,村人相借的时候居多。大多是几户人家相约了在一天推磨,一是为了热闹,更是互相替换着或俩人合推人不太累,也就成了村里的热闹去处。贫困的岁月里,也不能影响妇人们一脸的喜悦。家长里短、陈年旧事,都能让母亲们谈论多半天。村里有个城里来的下乡知青,看起来有点文弱,孩子们叫他小白脸,安排住在大队部一间屋子里,他有一箱子书刊。劳动回来就从水井里打一桶水,洗漱完毕,做饭吃饭,然后拿起一本书翻看,孩子们爬上窗口探头探脑地看新奇。农忙时候,牛驴等牲畜都上了劳动一线,为了给牲畜加料和队部备用,安排他在家推磨。他挽起袖子,一丝不苟的地操作,一会儿额头就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天小伙伴铁柱宣布了一个新闻:“雷子的姐姐仙儿,在生产队磨房里,跟小白脸搂抱着啃嘴巴。”传到白妮的耳里,她找上铁柱,“你说说,他们俩怎么啃嘴巴的?还干啥子了?”铁柱眨眨眼,一晃脑袋:“不能白告诉你,你得给我买三块糖。不行,五块。”“小兔崽子,学会讹人了。”五块糖攥在手里后,鬼笑着说:“我啥也没看到。”铁柱一溜烟跑开,白妮撵着跑了几步就气喘得不行,于是站住脚开骂。“白白妮,吐白沫,一双奶,两大坨……”铁柱也做着反击。白妮是个初中毕业生,梳一根长辫子,白脸盘,常说自己可以上台演铁梅的。给她介绍了十几个小伙子,都不合她心意,一直耽误到小三十,性格就变得怪异。村里也有能人,看到人力畜力推磨效率太低,就动脑筋开发水磨。经过一段时间,他的工程宣告成功,吸引了全村的人来看热闹。水磨坊在一个小河边,利用水的落差,带动木制的水轮,水轮又带动石磨工作,就磨出白花花的面粉或金黄的玉米糁。一年后上游河路改道,失去水源,能人的水磨坊只好关张。村人还是回归石磨磨粮食。“两座山,空中挂,底下青龙翻八卦,石山一动大雪下。”“磨引溪流水自推”,这个儿时耳熟能详的关于水磨的谜语,记忆犹新。村东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柳树,上身歪曲着倾向水面,树荫下就是村里最大的一盘老石磨,是解放前一个财主家财产,留下一处宅院和这盘石磨。要两个人才能合力推动磨盘,这么笨重的一盘磨下藏着的秘密,是在六十年代末才大白于天下的。村里实在找不到斗争对象,红卫兵小头目就向财主的空家找“物证”。房檐下一口水缸下,移开一块盖板,是垂直的洞,一架木梯下去,顺着地道走一段,再登上几级台阶,有个木制摇柄,逆时针转动,顶上投下光亮,那石磨轻松的移开。原来是财主藏身避险逃生的机关。地道壁上的神龛里供奉着关帝爷神像,黄铜浇铸,高有六七十公分。有一家在一间低矮的偏屋里按了一盘磨,只有一个窄小的窗子,还糊了一层旧报纸,常年暗幽幽的。磨齿钝了,也不找石匠重新刻凿打磨,装着粮食去借用别人家的磨。那个磨屋就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尽管常有刺猬、黄鼬出现,也不能吓退贪玩的孩子们。在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分田到户,粮食一年的收成抵得上从前七八年的总量。村里通了电,那快速高效的机磨坊一下子就把劳动力解放了。母亲在继续坚持了几年,也放弃了石磨。小型电磨坊不几年就被规模化生产的面粉厂“吃掉”。户家只要把麦子存进面粉厂,凭据随意取各等次面粉和面条面片,种类很多。一个大丰收的麦季后,面粉厂老板突然跑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晚上拉出的几十拖挂车麦子一下消失。“现在馒头没有馒头味儿咧!”中年以上的人们常常发此慨叹。由于磨机转速高,热量大温度高,麦子组织的内部结构被破坏,营养成分部分损失,口感当然就差。那时的粮食都是非转基因,石磨低温研磨加工,自然能品尝到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窝头馍馍。农业机械的普及应用,凝聚了工匠心血的一些传统农具也就退出历史舞台,就有外乡人进村收购各种农具,大都稀巴烂贱的处理掉,有人说是当做拍电影的道具。脑中经常会现出一个影像:故乡人们围着磨道,把悠长的光阴一圈圈的消磨,周而复始,永无止点,由精壮渐入老年。多少人一生困守在这个鲁北的村落,他们曾经的梦想又是遗失在哪一天?时过境迁,石磨碾子的时代一去不返,从普遍使用到消失无踪,这个过程仿佛是瞬间而过,也似漫过数百年的时光。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农耕文明,在经济浪潮的冲刷下,只能离我们越来越远。
作者:马士明,山东无棣人。文字见于《国土资源导报》《中国枣业报》《山东就业》等报刊,作品曾获“滨州好新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