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秋幽野访渔家

作家荐读

写作自由，生活自在。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性和美好，是写作人的幸福。

——张  莉

张莉：教授，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资深评委。

天刚下过一场小雨，水上烟荷正翠翠袅袅。

我们雇了条小船在锦秋湖上信马由缰自由自在地游荡，开始驶向百亩荷花荡。斑斓的景象，将城镇的喧嚣撒进了千顷波涛，欲望的浮燥融入清澈的水底。无声的诗，立体的画，碧波荡漾处，心花昂然怒放。眼前，零星数株猩红耀眼。荷叶漫天，仿佛茫无际崖的蔼蔼香飘四溢，薰风若醉，映日璀璨。虽秋风扫过，艳减红衰，漫天荷花化身作藕，千丝万屡藏于胸间，但仍尚可留得残荷听雨声，浮生若梦伴君行。

船行之处，闪出一条窄窄的水道，莲香在身后合拢，绵延不散。湖天浩渺，笼着一片雾汽，蒸腾着远树醉绿，点水鸥鸟，搅浑了望远视线。

叠帐藏欣，联绵缱绻，芳海绿涛起伏跌宕的大湖深处，飘摇着一块块树多苇少的土台子，那里往往散座着数户渔家，屋子是湖泥干白坯摞成的，近年，偶尔会发现砖瓦房零星地点缀其间，蜿蜒盘旋的阡陌脐带一样维系着声声不息的院子，临风的老柳遥遥相望……构成了一副古朴的北国水乡画卷。这也就是我儿时记忆中家乡渔屋的大抵模样。

湖上渐渐有了人影，再往前驶，但见船户们炊烟缭绕，经过四代在锦秋湖里打渔谋生的张家台子时，即上前搭讪，先与正在晾衣服的一位主妇聊天，商量着决定住下打一宿。这户渔家也姓张，丈夫打渔去了，儿子在踩藕，闺女忙割草，只张嫂一人在家做总后，养了两只花狗、六只山羊、一圈水鸭子和一大群当地庄户土笨鸡，听说近几年绿色食品走俏，充斥市面的棚养洋鸡蛋含激素，吃得人们忧心忡忡，因而，正宗野生放养的笨鸡蛋倍受青睐。苯鸡鹐了活食嬔出的蛋壳若烤了桔红漆，看上去个体小巧玲珑，为长椭圆形，质地细腻瓷实，泽光崭新，轻轻攥在手里感觉亲切怡和，舒适快兴，倍受鼓舞，往碗沿上磕时，韧绷不易裂开，壳背的一层雪白薄膜藕断丝连拉扯着，甚至吸附了少许蛋青，非狠甩几下难以倒净的。蛋皮扔到地下用脚踩只发扁不见蹦粉。内黄鲜亮，金光闪烁象浓重的桔肉，打在碗里熔金一般，蛋白比最高级的花生色拉油更加晶莹剔透，绵醇柔和，汪澄明嫩，熠熠生辉，仿佛婴儿质感天祥的小嘴就要冒出娇甜的话来似的，拿筷子搅着手感充满劲头，生机勃勃，直引得前来购买喂小孩的人络绎不绝。洋鸡蛋虽大点，比较浑圆，其壳粗糙容易脆烂，就是在买的时候，正常的捡拾也经常弄破，蛋青蛋黄发赖稀恍，气色羸弱。因而，张家的锦秋湖笨鸡蛋广受推崇。他们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东面是客厅，有桌椅、沙发、电视、缝纫机，一家人吃饭也在这儿，八仙桌上方的镜框里挂着家人的小照，两侧贴满了市面上卖的村镇流行画子。西头盘有大火炕，中间屋里安着一张大床，是主人一家的榻处。在南边的中等船旁边，还系着一条半大的篷船，里面是厨房和仓库，张嫂煮饭经常用另搭的简易棚间。张家这两船就常年泊在这个位置。小木船，是平时家人外出劳作的代步工具，象城里人家家有的自行车，他们管叫“小溜子”。张嫂刚撑舟回来，舱里面捞了些田螺，她正坐在船上用铁丝串她捉来的蚂蟥，说有人来收，治歪嘴“调旋风”病等，制成麻黄素配药。我正光着脚在船上玩，男主人干活归来了，顺手递过来几枝新采的莲蓬。他把船上的鱼分装进船尾吊下的两只鱼护篓里，就指点我们去荷塘里游一圈。我们撑起长篙，向大湖深处费力地扭奔而去。

午后锦秋湖上的太阳，褪了些辣火，仰面躺在船头蒙板上，摘张荷叶蒙到脸上，满脑子氤氲开了暖融融的清芬。叶梗间透过来的淡橙色光线，不但让我更加敬佩上帝创世的神奇与伟大，而且，亦联想到人间荷花粥与荷叶粉蒸肉的那份垂涎喷香。

渐渐地，湖面上出现了一片鲫背似的浅滩，上面生满了细苇、茳芷草，以及才钻出水面的莲叶尖与半枯的荷叶。很显然，这里水退的时候才能露出来，每年秋天都会有采不完的鲜藕，拿不完的现成跌窝窝鱼。此时，尽管荷花莲蓬全都谢了，只余一滩稀软乌黑的淤泥与枯黄的残景。那泥巴踩上去“扑嗤”、“扑嗤”，一陷好深，光着脚迈上去才知道泥里有断掉的枯枝扎脚，走一步，拔腿有些费力气。而那群常年晒得古铜色的孩子们却动作自如地玩耍一样地挖着逮着。

我们锹手并用，作小狗四蹄狂刨状。我指着一株枯到一半没了叶子的花茎对女儿说这样的准没错，结果她一试一挖一个。我差不多把半条胳膊插进泥里才摸到那硬硬的根部，顺藤摸瓜好不容易拔出来一条幼细弯曲黄瓜般的小藕。这与人秧的硕白的胖藕完全两副嘴脸。再挖也基本是这种造型的，据说湖里野生的藕大多如此，长不肥的，然则味道的确比平常吃的栽培品种要爽口香甜，蛮性猎猎了。

雨季未威，水浅了许多，迷魂网阵高出水面一大截子，映着悠悠白云与淡蓝波光。天高风轻，落日成善，壮美的季节身披眩目的湖金款款而来。这是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辉煌的季节，百里锦秋湖上，一派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黄昏时，狗狺鹅鶂，张家女儿驾着一船青草回来，台子上立刻多出了几个相互追逐玩耍的孩子。晚饭吃得很早很简单，一锅白薯稀饭。常年水上生计，主人已不爱吃鱼，但我心中惦记着鱼护里活蹦乱跳的玩意儿，热情好客的主人着意来了数条清炖鲫鱼。

夕阳的光辉打在水上，湖面像撒满了红玛瑙，茫茫湖野收留了我们，好像这世界就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锦秋湖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夜风徐徐象一支静谧的小夜曲，没有蚊虫叮扰，只有沁人心脾的凉爽；没有城镇的喧闹，只有细浪拍舟的逸趣。半夜，忽然毫无原因地醒来，月朗星稀，秋水在四周徘徊荡漾，虫鸣在耳际啁啾……一夜下来，我们睡得仙性十足。

日出之前，便随了老张出去打渔。张家有一片固定水域下箔。这锦秋湖上盛极一时的“迷魂阵”，相传模仿的是诸葛亮的八卦阵法，从前用竹苇箔，近年来图省事用市面上常见的纱窗片。捕鱼手段繁多，有下箔、下卡、下漫篮、下须笼等，总体都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守株待兔。所以，每晨到网阵中打开闭缝取鱼，实为“拾鱼”，那网篮设计的大小刚够大鱼网住，小鱼放掉，方可维持生物圈循环，实现可持续发展，而那些驾小舟在湖上电鱼者，便有违此道，鱼苗丁点大就被电死，该予以制止。

渔农下箔，对水域的选择、路箔的走向都有讲究。老张说现在是枯水季节，湖水上游的大坝又拦了水，湖面太浅，鱼很少，水大时，一天能收几十斤。要说这里打渔季节只有阴历六个月，余下的时间补网、种庄稼。小船上装着十几只新织的漫篮，拾鱼的时候总会发现有被大鱼挣破的漫篮，须及时更换，或把网洞补好。

我们在阵边兜来转去，太阳出来时，已经抓了两条大黑鱼，一只野甲鱼和若干小鲫鱼与城里人津津乐道的黄颡子。船上的大甲鱼是全家很难得的一份意外，这使我也有替他们点沾沾自喜起来。老张一家湖生水长，一辈子都在打渔摸虾，日子虽清淡贫陋，自给自足，但收获的感觉却很踏实。回去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崖头张望，那每日必然的等待便是渔农心中挥之不去的温馨牵挂。

中午，告别聚餐是主人刻意筹备的全鱼宴。餐桌上挤满了鳞炸小鲫鱼，炒小白米虾，爆新鲜茭白，蒲苔段鳝汤，红烧泥鳅，主菜是一盆莼菜炖四鼻鲤鱼，闻着即是享受，就不用说吃了。我也进入厨房一边学习一边帮着忙活，渔农传统的水乡特色烹饪手艺这次着实淋漓尽致地让我领略了个够，由衷佩服得很。我们真的没有白来啊，这一湖溶溶的乡情，美丽的朗秋，处处勾得人灵魂出壳，想着都成了心头扯不断的惦念。谁又能轻易离得开？

（本文原载于《中华风》2014年第9期，作者授权发布。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