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琢 | 饮马河,那些淡淡的记忆
在我能够记事时,从通锦桥逶迤南下横穿西月城街,习称饮马河的那段小河,尚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桃花江。据说明清时期,蓉城的四大花寺之一、以桃花著称的万佛寺,就在其上游约2公里即今铁二局大院的位置。清雍正五年,成都知县王绍文,浚城西水濠,积葑土于岸,责令寺僧捐树苗,沿岸广植桃树,每当春至,红映一河,故名。
其“朝醉暮吟看不足,花时谁不羡倾城”之盛况,则是我从外公《咏万佛寺桃花》中读到的。这座唐代由日本僧人无相重建的古刹,民国以来先是为避日机轰炸,树德中学疏散于此;后又成为“理学院”。巳丑(1949)后不久,“理学院”并入“川大”,旧址及周边荒地为铁二局征用,从万佛寺沿河到西门月城街两岸,一红数百年的桃花,从此不再。
虽说“夭桃不再”,但不等于此间就少了乐趣。
因为迤逦南下的饮马河穿过西月城街后继续婷娉南流,在她西侧沿河的一带房舍,就是当年成都有名的西屠场,没有肉联厂前,成都的生猪多半在此宰杀,故每天都有汽车往里送猪。如此,这附近的半大小孩们,便有了一种罕见的玩法——等汽车。
等汽车倒不是为搭顺风车去哪儿,而是当年成都车少,通衢闹市半天都不见一辆汽车,他们等车——纯是为过把坐车的瘾。
而这些送猪的车缷完货,又需把车厢打理干净。这种脏活司机自是能躲就躲,于是像有默契似的,这洗车的事,就由这些半大小孩来代劳了。司机出场后不待招呼,在此守候的“半节子吆爸”便纷纷爬上车箱,乘车往北,横穿西月城街、并沿饮马河西岸行至一小桥前,顺桥侧之缓坡,车尾朝河,把车退入河中的浅滩。停稳后,轻车熟路的孩子们,自会从车中取出铁桶、扫帚,然后车上车下,七手八脚,水冲扫帚。很快便把猪尿猪屎、狼藉一片的车箱,洗刷干净。这各有所求之事,倒也两遂其愿。
平日洗车的那片浅滩,夏天也水不过腰,便有许多小孩在此偷偷下河嬉水,洗澡。一次,一个叫做疤脑壳小伙伴,刚脱衣下水,远远就见他妈拎着篼篼从不远的南巷子买菜回来,吓得他赶紧在河边的芭茅下躲起来。
他妈走后,玩了一会水的他,正说上岸穿衣,忽见上游不远有人在扳罾,便赤条条夹着小丁丁跑去看捕鱼了。不知不觉又到晚饭时间,她妈喊“疤脑壳—疤脑壳—”没听见。
隔会儿他爸又来喊,这次他倒听见了,也循声走了去,但一见他爸手中还有根细竹条时,他哪敢出声,马上钻进一丛木槿花后藏起来。老汉不见人,不放心的他妈又沿河找起人来。一看河里没人,岸边衣服还在,便大恸起来。他爸先还骂骂咧咧的,一看衣服果是疤脑壳的,鼻子一酸连嗓音都变了。后来见他爸也哭了起来。没办法,疤脑壳这才光着屁股从木槿花中钻出来……
回家的那顿揍呀,打得疤脑壳一个夏天屁股都挨不得裤子——幸好,那还是女的可以当街拔出“胸器”哺婴的1951年,他还可以光着腚在附近陈家碾、筒车埂、殷家沟玩玩水。要现在,只能足不出户了!
时间很快到了1961年秋,那是“大饥荒”最艰苦的日子。17岁的小毛和母亲在饮马河一处小院的墙侧,搭个草棚艰辛度日。惟一生活来源是靠在森工局伐木的大毛,每月寄六元钱买米,菜则靠母子俩到河边捡点水冲来的菜叶菜根。因营养不良,他妈已染上肺病,脸色焦黄,成天咳血不止。
一天,她忽然对小毛说:我好想吃鱼,你是不是去摸几条?我活不两天了,要是能吃上鱼,死也就闭眼了。小毛一无鱼网,二无鱼竿,哪去弄鱼?况又胆小怕事,路上捡了柴块,我不捡,他也就绝不敢捡。只好找我这“死党”来商量了。
我想了想,就叫他带上撮箕、水桶,先下了河再说。
浅浅的饮马河,饥荒两年,鱼早捞光,我想看能不能撮点小虾或河蚌。下水才知:河里不仅鱼虾全无,河蚌也被捡光了,折腾了小半天只摸到七八个指甲大的小螺蛳。
沮丧之余,正欲上岸,忽听桥下有“泼喇喇”的响动。扭头一看,我俩喜出望外:在桥下一蓬水草中居然有条三寸左右的大鲫鱼,活蹦活跳甩着尾巴。我赶忙扑上去,连扪带按抓那鱼。即便在草中,鱼也灵活,几次抓住都被它滑脱钻进水草。我不得不把手伸进水草,猛地向上一抬,想连抛带甩把它弄出来。这一抛不打紧,鱼跑了不说,盖在那里的水草也全被揭开,下面竟是一只北京包——就是过去几年成都流行过的、那种用蒲草编成,上面缀有“北京”两字的女式提包。内有活鲜的鲫鱼十几条。
这一发现让我又喜又怕,显然是谁藏那儿的,联想到河边不远有个某局的汽车队,估计是车队人做的手脚啰,想暂放那儿,天黑来取。
我俩四下一望,周围空无一人。便立马倒掉螺蛳,把鱼全都装进水桶,再把撮箕摁在桶上,赶忙回到小毛家。
弱息奄奄的他妈一见我俩,就很在意地问:摸到鱼啦?
我用力拔出塞在桶口的撮箕,小半桶活泼泼的鱼露了出来。他妈先是一惊,后是欣喜,嘴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喃喃不停—直到两滴老泪泫至腮边时,竟从床上挪身要下床做鱼。但病骸憔悴的她,终未能起床——力不从心啊!
有了那些鱼——小毛妈又多活了三个多月(从捡到鱼的9月22日算起)到该年12月25日辞世,卒年48岁,走时心满意足,面色安祥。惟一不足是:距1962年的元旦尚差6天,离她能提前买下个月口粮的日子只差1天(按当年粮食局之宽大,成都市居民每月可提前5天购买下月之粮食定量)。
小毛妈临终曾叮嘱他:娘多活的这几个月,都是饮马河和那个藏鱼的人给的,要他永世不忘,要他记得感恩!
“永世不忘”,还能做到。不光我和他俩,凡有“大饥荒”记忆的芸芸众生,也都能做到。难就难在“要记得感恩”。毫无主见的他,只好又来求我这“铁哥们”。而这一严肃问题,又远非我能想出办法。便没好气地说:对你丫而言——不在这河边拉屎,不朝这水中撒尿。对它就是感恩了!
小毛见状,忙要我别生气,说这是他妈临终遗愿,要我一定帮他想法办到。
许是小毛的诚心感动苍天。一语未了,一句“一樽还酹江月”便蓦然涌上心头。我便忽悠他:何不打二两酒,倒进河中酬谢水神呢。他一听,连声叫好!并用期待的目光继续瞅我。
他丫莫非又在想怎样感恩藏鱼的人吧?
我便顺势忽悠道:人肯定是找不到的,找到了他也不会认账。你妈不是说,她多活的日子全是他给的吗?
看这样行不,无论他好人歹人,他的鱼救了你妈命,多活了三个月,这是事实。你妈现已不在,她欠人的,例该你还,对不对?
你既认了,那在酹河谢神时,何不求河神作证:无论藏鱼者谁,都可从你寿命中,划三个月的阳寿还他!
他思忖了一阵,又认真地问我:三个月的寿数,太少了吧,至少也得还他个阳寿三年啊?
我正要吼他一句“二龙抢—”!话未出口,他又继续道:“河神也该每年一谢嘛”,面对这傻B我更无话可说了。
而这些忽悠他的宽心话,竟被他当了真:每年的9月22日(即捡鱼那天)小毛都会如期去饮马河边酹祭河神,并祈神作证,愿划自己之三年阳寿,敬酬恩人。没去之前,他都通知我,我则是去时不去的。久之,去的次数多了,我也成了习惯,每到9月,有时还要提前嘱咐他,怕他忘了。本是忽悠他的那些“神操作”,竟然最后把我自己都诳进去了!
小毛是在他69岁那年走的。以后每年的9.22,在河边默默酹酒的,就只我一人了。我所面对的饮马河,则像一位健谈的长者,用它淡淡的、静静的潺湲,向人们提示着身边那些即将逝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