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大海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人们面朝大海,或站或坐,抑或躺或卧,大有乔治·修拉《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画面的意味儿。也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是清明节三天假期中的一天。阳光明媚,海水碧蓝,岁月静好。虽不像修拉的新印象派画面中有草坪、树阴和扛着阳伞挺着十八世纪腰杆儿的夫人,但缓缓涌动的潮水、拢岸的渔船、大群栖落在礁石上的鸥鸟,都是人们面前的风景儿;而隔岸百米被称作“石老人”的海蚀柱,和放眼极处的海平线,更可作为人们情绪舒放的依托。

并不太宽敞的滩涂上,有不少孩子在柔细的沙砾中,挖掘堆砌营造想象中的童话世界,不远处的阳棚下,红脸汉子在出售儿童专用的塑料铲、塑料桶和五颜六色的小水靴。年轻父母的目光延伸成无形的线,被孩子的身影牵系着。而此刻的小家伙们,个个都是工程师、建筑者。搭建的城堡里,没有忘记在旁边留出曲折的河道,孩子提着小桶一趟趟地到海边汲水倒入河道里,可海水很快渗入沙中不见了,而他相信只要足够多,终究会让河道里充满清澈河水,于是很有使命地往复汲水。有励志的寓言讲道:一个把钻石掉在海里的人,用一只桶没完没了地舀海水,海神见他大有舀干海水的决心,便帮他找到了钻石。要让河道里有清澈流水的孩子,也是一个怀有钻石的人。

海在退潮。海浪慵懒地拍打着沙岸,喝了酒的男子在打瞌睡,女人则一边刷手机一边偷眼欣赏孩子的行动与他的作品。穿蓝衣服的男孩儿盘踞在一丛浅浅的礁石上,俯身打捞;在捡鹅卵石的女孩儿被他的举动吸引,站在水边观看。他们的自由组合,不需要任何理由,信任像大海的存在一样自然。男孩儿将打捞的一簇褐色海藻递过来,她接在手上仔细翻看着,却不知道是什么,见一白发老人走来披头便问:这是什么?老人说这是龙须菜。见她不明白,补充道:是一种海藻。她还是不明白,又道:龙须,就是龙王的胡须;就是像龙王的胡须一样的海草……

哦,龙王,这海里真的有龙王?女孩儿抬眼向不远处被称作“石老人”的海蚀柱望去。

见老人要继续往前走,女孩儿不忘从手心儿里拣出一颗有斑纹的小小贝壳递给老人,以表谢意,老人意味儿深长地笑了。

渔猎。原始的自然组合的行为,没有谁教导男孩儿要在海上,女孩儿要在岸边,就那么自然地形成了男孩儿打捞的物产,要递给水边的女孩儿。他们没有角色意识,却有天然的角色位置。

这里在历史上就曾是渔码头。几百年前,有从云南迁来北方的移民,看中这座面海的山坳,既适合于居住又能渔猎,便在此驻扎下来。到了明代洪武年间,政府以海防安全为由,颁布“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且让沿海百姓向陆地退出50里,这里的居民搬到了内陆山区的佛耳崖,沿海一带空了。到了永乐年代,禁海令松弛,从崂山那边又有零星大胆的渔人迁来,这里又逐渐形成了村落,且因离岸不远的海蚀柱看似向海里远眺的老人,便称其为“石老人”,村庄也以其为名。

那时,在通往海边的鹅卵石与贝壳铺就的道路上,女人与半大的孩子肩挑背扛篓子㧟渔船上的收获,男人则扛着摇海的大橹,一家人背对着夕阳欢快地往家走。汉语修辞中的借代,用帆借代为船,而渔民生活中的橹,则实实在在的替代为船;把橹扛回了家,就是把船扛回了家,没了橹的船在海边,任谁也偷不走的。船,是一家人的饭碗……

用临海的山石垒砌的房子有灵性,不仅春潮秋汛有不同的响声,海上的风云变幻都会有感应。房角的基石流泪了,是海雾弥漫了岸际线,女人便举着火把为海上的渔船引导方向;石头的纹理细了,是风起了;远处浪花泛起了白头,风高了;听到石老人呜呜的哭声,海上涌起了风暴潮……

在还没有将这爿海滩修成公园的时候,滩头是被贝壳堆起来的,海潮一浪一浪地洗磨,那些千万年的牡蛎壳、海螺壳被磨蚀成了碎片。据海洋考古学者考证,在大约六千至七千年的时候,即墨北迁文化遗址中,有“贝丘人”的遗迹。所谓“贝丘人”是指早期在海边生存的人,是靠吃捕捞剥食海边的贝类物产生活的,久之所剥食剩下的贝壳堆得像小山,因此在海洋考古学上称之为“贝丘人”。这爿由贝壳堆积而成的海滩,是否相距70多公里北迁文化的佐证?

现代工具对于修建一座观光园是不成问题的,挖出一层层的贝壳碎片,力量巨大的泥头车运来细沙,一座以海蚀柱“石老人”为中心景观的公园建成了。退潮了,渐渐露出海蚀阶地,年轻人怀揣着好奇心,向“石老人”靠近。由火山岩经风吹浪打形成的海蚀柱上面,布满了千疮百孔,又经善良的渔民赋予了凄婉的传说,年轻人在试图触摸岁月的沧桑。孩子们在平坦柔细的沙滩上,构筑天真的想象空间,而以往的贝壳滩,又何尝不是人类自远古走来的足迹见证。

《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的画面风情,显示着优雅的文明,树阴草坪与湖面的波澜不惊,只有人的情绪在隐隐地波动。而石老人海蚀柱的动静,全在那些风浪剥蚀的孔洞。在历史的某一时期,人们将礁石上的牡蛎壳敲开,挖出里面的生物填充饥饿的肚子。大海给了人类以生命,又以无私地奉献拯救生命。那些依然在海浪磨砺中的贝壳,是记忆中的刺痛。

休闲是生命所需要的节奏,特别是孩子,需要与大海的蓝色母体接触,与遥远的生命基因相呼应。修拉的新印象派绘画是由无数色点所组成的,人物的面孔是模糊的,只有轮廓;所显示的物象细看也是影影绰绰,远观边线的组合又是清晰的。对于远去的人类历史,何尝不是如此呢?有个画家朋友专用油画棒作画,笔触下的细节也是模糊的。油画棒其实就是儿童小时候学画的蜡笔,尽管其线条可以是粗放的,而边线与色彩却清晰而鲜艳。

两个在海边的孩子,相互无猜便获得信任,正处于用蜡笔画画的年龄,细节可以模糊,但边线与色彩是清晰与鲜艳的,且不褪色。

阳棚下买儿童工具的摊子上,还有一只偌大的螺壳,红脸汉子称是唐冠螺的壳,一个孩子却称之为大海的耳朵。它可以用来倾听那些被岁月弃落的贝壳,在海浪扑打中咯啦咯啦的回响。海边的夜,阵阵潮音袭来枕上,细细倾听有若干情节……

载《东方文学》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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